柳依依是抱着幻想去见夏伟凯的。去图书馆的路上还在想像着夏伟凯会怎样痛哭流涕向自己忏悔。现在幻想破灭了,她为自己竟抱有这幻想感到羞愧。
与许多女孩不同,柳依依没有把幻想保持到最后一刻。她觉得自己在这个夜晚特别清醒,看清了时间后面将要发生的事情。已经够了,无需更多的证明。柳依依想着,女孩应该有一点原则,再怎么痛都要守着那点原则,不然付出的代价将更加惨烈。放弃是多么简单啊!就这么一刀割断。她感到了剧痛,可现在不割,早晚还是要割的。他不会因为自己而改变,不能幻想。几乎所有的女孩都执着地抱有幻想,自己是特别的,与众不同的,独一无二的,因此是能够让他为自己而改变的。柳依依不敢这么想,妈妈说过,一个人开始是什么人,最后还是什么人,她相信妈妈的话。
可是,感情撕裂了,自信挫伤了,信仰摧毁了,还有,青春浪费了,身体受伤了。自己把爱当作生命,付出一切之后却被告知要有平常心,这真是五雷轰顶!夏伟凯,这个爱情的杀手,把自己的信仰就这么利落的一刀,杀死了。爱了两年,认真地爱,可是爱的结果是不敢再爱,谁又能一次次承受?没有铁石心肠,就没有资格也没有水平上情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
这事柳依依没对别人说。虽然是夏伟凯的不是,但自己没守住,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她丢不起这个脸。大家都忙着复习考试,闻雅和吴安安在准备考研。柳依依本来也报了名考研的,政治和英语的补习班都上过了,可这么一来,万念俱灰,就放弃了。放了寒假,苗小慧察觉了,说:“依依,他怎么了?”柳依依说:“吹灯了。”她本来是装出很潇洒的神态说的,刚说完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苗小慧听了后说:“不奇怪,太不奇怪了。”柳依依说:“你还为他说话!”苗小慧叹气说:“校园的爱情也不能太认真了,只好潇洒一点,当它是游戏,把对方当生命中的驿站。献身不要对方负责,择业没义务为对方做出牺牲,分手没权利要对方补偿。这是校园爱情新规则。以前总还有个地方去讲、去哭,还有点什么东西保护我们,现在,自己的私事,你向谁哭去?自由了自由了,好卑鄙啊!我以前跟你说爱情很残酷,你硬是听不进去,现在你明白了吧?”柳依依说:“我的心都变硬了,以后还要变得像钢铁那样硬,不硬行吗?”说着就哭出声来。苗小慧攀着她的肩说:“别哭,依依,咱们别哭,哭有什么用?你不是说要像钢铁吗?”可说着自己也哭了。两个人搂在一起哭成一团,柳依依说:“小慧,你哭什么?樊吉明天就会来了。”苗小慧说:“心里难过。其实我早就看穿了,想通了,演戏了,心里还是难过。”柳依依用衣袖擦泪,笑了一下说:“什么时候难过都没有了,就真的解放了。”
整个寒假冷冰冰地度过去了,爸爸妈妈也小心地陪着她,冷冰冰地过着,也不敢问什么。有一天妈妈终于忍不住问:“小夏欺负你了?”柳依依说:“没有。这年头谁怕谁,谁离了谁不活?”妈妈叹着气说:“下次吧,你先把事情想好再谈,别昏头昏脑栽进去。开始就想好,谈不成怎么办,结了婚离婚怎么办,离了婚孩子怎么办?没想好就别谈。”柳依依心里发冷,没想到妈妈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说:“我没法看那么远,妈。我看那么远别人哪天说缘分尽了,我能说不行,行吗?妈。我只能接受,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妈。”妈妈说:“走一步看一步,那是男人说的话,依依。同样在一场没有结果的感情中呆五年六年,两个人的付出是相同的吗?你是女孩,依依,你是女孩。”柳依依说:“妈,那太不公平了,妈。”
爸爸什么都没说,连问夏伟凯也没问一句。他不问,柳依依也不说。有几次柳依依偶然抬头,看见爸爸那若有所询的目光,那悲悯的神情,心里一阵发冷,脸上却把笑展开来,嘴里叽叽咕咕找些话来说。爸爸知道小夏离去了,知道女儿受到了打击,他想不通,自己这么好的一个女儿,金枝玉叶,居然还要承受这个打击。如果他知道了更多的种种,会怎样伤心啊!
回学校那天,爸爸送依依到汽车站,父女俩天南地北找话说,就是不说各自心中最想说的话。柳依依无法承受这善意的虚伪,车还没开就催爸爸回去,爸爸说:“我们依依,怕什么?”又说:“其实你该考研还考研,考了是自己的,丢了也是丢了自己的。”柳依依觉得特别对不起爸爸,复习了大半年,让爸爸惦记了大半年,就这么放弃了,轻易地。她嘴动了几下,想安慰爸爸,却想不出什么有力的话来,就没说。她觉得爸爸真可怜。
柳依依在学生餐厅闷闷地吃晚饭,一抬头她吃了一惊,看见夏伟凯坐在对面。夏伟凯说:“我找你几天了。又不敢给你家打电话,怕你爸你妈骂我。”柳依依说:“骂你?还有那份心情吗?”夏伟凯说:“真的我连挨骂的资格都没有了?”柳依依说:“你说我能带着圣诞夜小伊人的记忆跟你来往吗?”夏伟凯说:“我们重新开始吧,你实在心里不平衡,我给你一次出墙的机会,就打平了。”柳依依冷笑说:“你自己觉得这是人话吗?”夏伟凯说:“其实说真的吧,我什么都好,就是对自己的感情没有把握。”柳依依笑了一下说:“应该说对自己的身体没有把握。”本来她想说“下半身”的,没说。又说:“一个什么都好的男人,对自己的感情,说得好听一点,感情,没有把握,那他一千一万个好对我有什么意义?他越好他越害人,他不好他害人他还害不着呢。”
夏伟凯一只手支着腮,望着她。柳依依向后靠着,望着他。这么平静地对望了一会儿,顶牛似的都不肯先眨眼。终于夏伟凯笑了说:“没想到别人看我们这么般配的一对,竟没有配起来。”柳依依说:“那是别人站在外面看,其实我一点都不觉得你我有什么般配,我们的想法相差得太远了。爱在我这里是生命,在你那里是欲望,相距太遥远了。”夏伟凯说:“生命和欲望不是一回事吗?”柳依依说:“在动物那是一回事,可惜,我是个人!可惜啊,我是个人!”夏伟凯说:“我还是爱你的,要不要我把心剖给你看。”柳依依说:“你别说爱,说欲望好了,我能够理解。”夏伟凯说:“偏要说爱。爱是自由的,自由给爱插上了翅膀,让爱飞翔。可以说没有真正的自由就没有爱。”柳依依听着这话有点喘不过气来,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残忍就是残忍,卑鄙就是卑鄙,倒也算了,认了,还要表白得这么抒情,这么诗意,这么敞亮。她低了头,拼命地忍着,终于没忍住,抽泣起来,夏伟凯慌了说:“我说得不对吗?这不是我说的,是一个大人物说的,我记不起来他是谁了。”柳依依抬起头凄然一笑说:“你说得很对,谁也不能说自由不对。谢谢你在今天说出了这个飞翔的理论。要是十年十五年之后,你再对我说飞翔,飞翔,我这一辈子就完了,连我的儿子都赔进去了。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你飞翔去吧,我走了。”说着站起来要走。夏伟凯隔着桌子把她按下去说:“那你以后怎么办?”柳依依说:“怎么办?活下去,不然还去学何凤仪?”
夏伟凯说:“还有几句话要说。其实你也不必想着别人怎么怎么害了你,你也拥有了过程。不要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不是吗?这两年,你过得怎么样,我不说,你自己说!你认识我以后是自己一辈子最灿烂的时光,这不是我说的吧?”柳依依凄然一笑说:“那是要用青春和生命来付账的。女人已经付了几千年了,还要无穷无尽地付下去。谁叫她们都这么傻?女人的脖子上,结的都是一个傻瓜。”夏伟凯叹口气说:“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看见身材好的女孩就会产生不健康的想像,就没办法了。以后你变聪明了,不要找像我这样的人。那些没诚意的男人,你别跟他们玩,他把你的青春玩完了,你一生最大的一笔资本就消耗掉了。到时候他说声对不起是他客气,把你丢在悲剧里面,你下面的路就不好走了。”柳依依说:“现在谁把我丢在悲剧里面了呢?”夏伟凯唉唉几声说:“还来得及,你还年轻,不过也要抓紧点,女人一年是一年。老鱼有句话,不过也不是他说的,他堂兄到我们宿舍里来说的,老鱼天天挂在嘴上,很坏的一句话。他说,是他说,女人一过三十,就像一张百元的钞票打散了。我冒险说出来也是为你好,你可别骂我。”
餐厅里的灯熄了一下,又亮了,是在催他们离开。柳依依这时才发现,周围已经没人了。她说:“我走了,你也回去吧。”夏伟凯说:“那就走吧。”走到外面,柳依依站住了,不说话,夏伟凯跟着也站住了,不说话。沉默中柳依依感到一种紧张,如果他现在把胳膊伸过来,搂住了自己的肩,那该怎么办?当然,她会推,会闪,会踩,还有掐、捏、捶、咬。他一声不吭,承受着,一双手在她身上上下乱窜,很快地,她就会安静了下来。这样的事发生过很多次,很多冲突那样不明不白地产生,又这样不明不白地消除了。可今天呢,还会有又一次的不明不白吗?
这么沉默了一会儿,夏伟凯站着没动,柳依依也不知自己是失望呢,还是庆幸。又等了一会儿她说:“那我走了,你好好的吧!”夏伟凯说:“对自己我放心得很,怎么都是好。我不放心你,你也好好的吧。有什么为难的事,就来找我,我绝对会挺身而出的。”柳依依鼻子酸酸的,忍住了抽泣说:“走了。”也不望他一眼,就离开了。夏伟凯站在路灯下嚷着:“你好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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