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衫军1
莎士比亚日2变成了加里波第日3。这是历史制造的巧合,也只有历史才能把这毫不相干的两件事硬拉到一起。
人民聚集在樱草丘植树,纪念莎士比亚的三百周年诞辰,这以后仍留在那里,要谈谈加里波第提前离开的事。警察驱散了群众。五万人民(据警方的报告)听从三十名警察的支配,出于深刻的守法精神,把在露天举行集会的伟大权利放弃了一半,表现了在任何情况下支持政府的非法干预的决心。
……确实,某种莎士比亚式的幻境在英国灰蒙蒙的背景上展现在我们眼前:伟大和丑恶,激动心灵的呻吟和嘈杂的喧闹声并列在一起,这是纯粹莎士比亚的风格,既有崇高单纯的人,天真朴实的群众,也有墙背后的秘密策划,阴谋和欺诈。在另一些形象中我们看到了熟悉的影子:从哈姆雷特到李尔王,从高纳里尔和考狄利亚到“正直的”伊阿古。4那一切伊阿古多么渺小,可是数量那么多,又那么道貌岸然!
序幕。号声。群众作为偶像登场了,这是1848年以后形成的,人民成了本世纪唯一伟大的英雄,荣誉的光辉全部集中到他的身上。大家崇拜他,歌颂他,这鲜明地体现了卡莱尔5的“英雄崇拜”观念。礼炮声,钟声,轮船上长旒飘舞——只是没有音乐,因为英国的贵宾是在星期日到达,而星期日在这里是斋戒日……伦敦在恭候客人,人们站了七个钟头,而热烈的情绪每天在增长;穿红衬衫的人一出现在街上,便会引起暴风雨般的欢呼声。人们在深夜一时簇拥着他离开歌剧院,早上七时又聚集在斯塔福大厦6门口。工人和公爵,裁缝和显贵,银行家和高级教士,封建主义的残余德比7,二月革命留下的1848年的共和分子,维多利亚女王的长子8和没有父母的光脚板的扫烟囱孩子,都争先恐后要与他握手,与他见面,与他谈话。苏格兰,泰因河畔纽卡斯尔,格拉斯哥,曼彻斯特,都在焦急地等待着他的光临,可是他却消失了,从不透光的迷雾和蓝色的海洋中消失了。
正如哈姆雷特的父亲的鬼魂一样,贵宾退到了大臣们安排的布景后面消失了。他在哪儿?刚才好端端的,一下子不见了……只剩下了一个黑点,一片正要驶进大海的帆影。
英国人民受到愚弄。正如诗人说的:“伟大而愚蠢的人民”。善良、有力、顽强,但颟顸、笨拙、迟钝的约翰牛9啊,他既可怜又可笑!牛摆出了狮子的威风,刚抖动了一下鬣毛,舒展了一下身子,准备迎接客人,那盛大的场面是任何一个国王,不论在位的还是退位的,都从未得到过的,可是一眨眼客人却给带走了。狮子牛气得直跺双趾蹄,拼命刨土……但是它关在笼子里,管笼子的控制着通向自由的路,掌握着铁锁和门闩,他们哄它,用废话骗它,却把钥匙揣在口袋里……黑点从海面上消失了。
可怜的狮子牛,做你的苦工,拖你的犁,打你的锤子吧。难道三位大臣,一位非大臣,一位公爵,一位医学教授,一位虔诚的勋爵,不已经在贵族院和下议院,在报纸上和客厅中,向公众证明,你昨天看到的那个健康的人,今天病了,病得很重,因此不得不用快艇送他沿着大西洋,穿过地中海吗?10……从前有一则寓言说,磨坊主告诉朋友,他的驴子不在,但朋友听见驴子叫,表示怀疑,于是磨坊主对他生气道:“你究竟相信谁,是相信我的驴子,还是相信我?”……
再说,难道他们不是人民的朋友吗?岂但是朋友,还是人民的保护人和父母亲呢……
……报纸详细记载了舞会和宴会,演说和辩论,欢迎词和颂扬诗,奇齐克11和市政厅的活动。芭蕾和戏剧,哑剧和滑稽喜剧,这些“春夜之梦”,报上描写得够多了。我不打算与它们争奇斗胜,只想用我小小的照相机摄下从我卑微的一角看到的几个场面。它们正如照片一样,包含着许多偶然的东西,许多难看的皱纹和难看的姿态,过于显著的细节,以及人力所无法改变的轮廓和人力所无法掩饰的表情……
我不在的孩子们,我把这篇故事献给你们(它一部分也是为你们写的),我再一次深深地、深深地感到惋惜,因为你们不在这儿,不能与我们一起度过这4月17日。
1.在布鲁克大厦12
4月3日晚上,加里波第到达南安普敦。我打算在人们包围他、带走他、使他困倦以前,先看到他。
我要这么做的原因很多:首先,这只是因为我爱他,与他阔别已快十年了。从1848年起,我便注视着他的伟大事业的每一步发展;在1854年,他对我说来已完全像一个来自高尔奈利·内波斯或普卢塔克著作13中的人物……14从那时起,他又比那些人长高了一半,成了人民的“无冕帝王”,他们的希望和活传奇,他们的圣人——从乌克兰和塞尔维亚到安达卢西亚和苏格兰,从南美洲到北美合众国,各个民族的人民都在望着他。从那时起,他带着不多几个人,战胜了一支军队,解放了一个国家,然后又被赶出了那里,像一个已把人们送到了驿站的马车夫一样。从那时起,他受了骗,挨了打15,但是正如胜利没有使他得到什么,战败也没有使他失去什么,只是使他在人民中的威望增加了一倍。他的
本国人给他造成的创伤,用鲜血把他和人民牢牢结合到了一起。英雄的伟绩赢得的是受难者的荆冠。我希望看到,这是不是还是那个善良的水手,那个率领“共和号”从波士顿驶进西印度码头、幻想着建立海上流亡者共和国的水手,那个曾用从美洲带来的尼斯的别列牌酒招待过我的水手。
其次,我想与他谈谈这儿的一些阴谋和荒谬现象,谈谈那些善心人怎样一只手给他建造台座,另一只手却把马志尼绑在耻辱柱上。我要告诉他对斯坦斯菲尔德16的迫害,以及那些头脑不清的自由主义者怎样跟着反动派的鹰犬狺狺狂吠,不明白那些人至少怀着一个目的:借斯坦斯菲尔德的事推翻那个优柔寡断的杂色内阁,用自己的痛风症、破布头和褪色的旧纹章代替它。17
……在南安普敦,我没有找到加里波第。他刚离开这儿,前往怀特岛。街上还留下了庆祝的痕迹:旗子,人群,无数外国人……
我没有在南安普敦停留,立即前往考斯。轮船上,旅馆里,大家都在谈加里波第,谈对他的接待,其中包括一个个小故事:他在萨瑟兰公爵的搀扶下走上甲板,到了考斯,离开轮船时,水手们列队欢送他,加里波第向他们挥手致意,正想往前走,蓦地站住了,走到水手们面前,与每个人握手,而不是给他们几个钱,让他们买酒喝。
晚上九时,我到了考斯,知道布鲁克大厦很远,我定了一辆次日早上的马车便到海边去了。这是1864年第一个温暖的傍晚。海上风平浪静,水波在懒洋洋地嬉戏,滚动,有的地方闪动着时隐时现的磷光;我心旷神怡,呼吸着海水咸咸的蒸汽,它像干草的香味一样叫我喜悦。远处飘来了音乐声,不知在哪个俱乐部或酒吧间里有人跳舞,一切显得明朗,欢乐。
然而第二天早上六点我打开窗户时,英国又让我想起了它原来的面貌:我看到的不再是海湾和天空、陆地和遥远的原野,而是一片深浅不一的灰蒙蒙的景色;雨正从灰色的天空中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似乎带着英国人的顽强精神在向你宣称:“如果你以为我会停止,那么你错了,我不会停止。”七时,我便在这样的心情中前往布鲁克大厦。
英国的仆人头脑迟钝,缺乏礼貌,我不想跟他们多纠缠,写了一张条子给加里波第的秘书格尔卓尼18。格尔卓尼把我带进自己屋里,便去向加里波第通报。接着我听到了手杖打在地板上的笃笃声和说话声:“他在哪里,他在哪里?”我跑进走廊。加里波第站在我面前,开朗、亲切地直视着我的眼睛,然后伸出双手,说道:“看到您太高兴了,您依旧精力饱满,身体健康,还在工作!”他拥抱了我,“您喜欢上哪儿?这是格尔卓尼的房间,您要上我屋里,还是留在这儿?”他一边问我,一边坐下了。
现在轮到我端详他了。
他的装束正像你从无数照片、画像和雕塑上看到的一样:穿一件红羊毛衫,上面罩一件外套,胸口用一种特别的方式扣得紧紧的,他围着围巾,但不是围在脖子上,而是披在双肩上,与水手们一样,在胸前挽了个结。这一切对他非常合适,尤其是那件外套。
在这十年中,他的变化比我想象的少得多。他的画像和照片没有一张没有走样,在那里他显得老一些,黑一些,主要是都不能充分表现他脸上的神情。但正是这种神情流露了他的全部秘密——这不仅在于他的脸色,而且来自他本人,他的力量,那吸引人的、献出了一切的力量,正是这种力量使周围的一切服从他的意志……不论那是什么,也不论那范围是大是小:是尼斯的一伙渔夫,海上的一群水手,蒙得维的亚的一支游击队,意大利的志愿军,还是各国的人民群众和地球上的整个区域。
他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是不规则的,与其说像意大利人,不如说带有斯拉夫色彩;它们生动,充满着无限的仁慈、爱和人们通常所说的bienveillance(我用了一个法文字,因为“善意”这个词在我们的前厅和衙门中用得太滥了,意义已遭到歪曲,变得庸俗了)。他的目光,他的声音,也带有这种意味,它们都显得这么单纯,这么出自内心,只要一个人不是别有用意,也没有从哪一个政府领取津贴,一般说来没有什么需要提防的,那么他一定会喜欢他。
但是单单仁慈不足以概括他的性格,也不足以说明他的表情;除了善良和动人以外,还能感到他身上有一种不可摧毁的精神力量和一种自我反省的活动,那种沉思的、无限悲伤的心理状态。这忧郁而凄凉的情绪是我以前在他身上没有看到过的。
谈话有时中断了;像乌云飘过海上一样,他的脸上掠过了一些思索的阴影,那是由于他肩负着人们的命运,因而感到畏惧,还是由于人民对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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