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尼·伊·萨佐诺夫
萨佐诺夫,巴枯宁,巴黎——这些名字,这些人,这个城市,总是使我回到过去……过去——回到遥远的岁月,遥远的空间,回到那秘密活动的青年时代,那迷信哲学和崇拜革命的时代。1
那两个人的青年时期对我说来太宝贵了,我不能不再讲几句……30年代初,我与萨佐诺夫还很年轻,一起幻想过里恩佐式的阴谋;过了十年,我又与巴枯宁一起为掌握黑格尔哲学绞尽了脑汁。
关于巴枯宁我已谈过,还有不少话好讲。他那鲜明的个性,那古怪而强硬的表现——不论在哪里,在莫斯科的青年人中间,在柏林大学的课堂里,在魏特林2的共产主义者和科西迪耶尔3的山岳派中间,莫不如此——他在布拉格的演说,他在德累斯顿的领导起义,被捕入狱,判处死刑,在奥地利受到的苦难,引渡到俄国,以及从阿列克谢耶夫三角堡的阴森围墙内越狱潜逃4——这一切都使他成了一个传奇人物,不论当代社会或历史都不会忘记他。
这个人身上潜伏着一股巨大的活力,却找不到出路。巴枯宁有可能成为一个鼓动家,一个政论家,一个传教士,一个政党或宗派的首脑,一个异教的创始人,或者一个战士。不论把他放在哪里,他总会成为一个极端派人物——再浸礼派教徒、雅各宾党人、阿纳卡西斯·克洛斯5的同伙像格拉古·巴贝夫6的朋友,把群众吸引到自己的周围,给民族的命运造成惊天动地的变化。
但在这里,在沙皇政府的压迫下……7
他成了没有美洲和轮船的哥伦布,只得违背自己的志愿在炮兵部队服役两年,又在莫斯科的黑格尔主义者中度过了两年8,便赶紧离开那里,因为在那里思想像罪恶的企图一样受到侦查,自由的言论像对社会道德的侮辱一样遭到非议。
1840年他离开俄国后就没有回去过,直到1849年奥国一队龙骑兵把他移交给俄国宪兵。
目的论的崇拜者和可爱的理性主义宿命论者,看到天才和活动家正好在需要的时候出现,便对大智大慧的造物主的及时性惊异不止,他们忘记了,多少幼苗没有见到阳光便遭到扼杀而夭折,多少才能和潜力由于没有用武之地而枯萎了。
萨佐诺夫便是一个突出的例子。他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他的死正如他的生一样,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朋友们对他寄予了不少希望,可是他一事无成地死了。说他的命运是他自己的过错,这很容易;但是该怎样评价和衡量一个人自己应负的和环境应负的责任呢?
尼古拉皇朝是消灭精神的时期,它不仅用矿坑和皮鞭消灭它,而且用使它感到窒息和屈辱的气氛,用所谓否定的铁拳消灭它。
埋葬那个时代苦难重重的生活,为了把我们深深陷入沙滩的航船拖回水中而赴汤蹈火,这便是我的使命。我要作我们水深火热的生活的多马日罗夫——现在大家不记得这个人物了,可是有一个时期,这个老头子在莫斯科是无人不知的,他是普罗佐罗夫斯基9手下退伍的传令兵,每逢出殡,只要是大主教主持丧礼,他总会头上扑了发粉,身上穿了保罗一世时代的浅绿色军装,走在送葬行列的最前面,自以为是在行使向导的重要职责。
……在大学的第二年,即1831年秋季,我们数理学系的课堂里迎来了一批新同学,其中两人后来与我们特别接近。
我们的喜爱、同情和反感都来自同一源泉。我们是狂热的孩子,一切——科学,艺术,友谊,家庭,社会地位都从属于一个思想和一个信仰。不论在哪里,只要可能谈论和宣传它们,我们便把全部感情和思想投入那里,毫不退让,坚持不懈,不吝惜时间和精力,甚至不惜讨好别人。
我们走进教室的时候便怀着一个坚定的目标,要学习十二月党人,按照他们的方式,在这里奠定一个组织的基础,因此我们要寻找新的信徒和追随者。第一个清楚地了解我们的同学便是萨佐诺夫;我们发现他完全具备条件,很快与他建立了友谊。他自觉地伸出了手,第二天又给我们介绍了另一个同学10。
萨佐诺夫具有显著的才能和突出的自尊心。他十八岁,也许还不到,尽管这样,他学习勤奋,什么书都读。他力求超过所有的同学,认为任何人都比不上他。因此大家与其说爱他,不如说尊敬他。他那个朋友生得很漂亮,性格温柔,有点像小姑娘,与他正好相反,要寻找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他充满着爱和忠诚,简直像刚离开母亲的翅膀,怀着高尚的意愿和幼稚的幻想,希望得到温暖和爱护,紧紧偎依着我们,为了我们和我们的思想他可以献出一切——这是弗拉基米尔·连斯基11的性格,韦涅维季诺夫12的性格。
……在那些日子里,我们坐在梯形教室的同一排座位上,彼此亲密无间,意识到我们有着共同的命运,共同的联系,共同的秘密,共同的准备牺牲的决心;我们相信我们的事业是神圣的,我们怀着自豪和爱望着周围那许多年轻而美好的脸,仿佛那是我们亲如手足的教民——这样的日子是我们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我们互相手携着手,一丝不苟地在我们这年轻的“世界”13里到处宣讲自由和斗争,像四个教士14手里拿了四本福音书在参加复活节祈祷。
我们时时处处进行宣传……然而我们究竟在宣传什么,这很难说。思想是模糊的,我们宣传十二月党人和法国革命,后来又宣传圣西门主义和同一个革命,宣传宪政和共和制,提倡阅读政治书籍,企图把一切力量团结在一个组织中。但是宣传得最多的是对一切暴力、一切专制统治的憎恨。
我们的团体实际上从未组成,但是我们的宣传却在所有各系深深扎下了根,还远远超出了大学的围墙。
从那时起,在我们整个一生中,从大学的课堂到伦敦的印刷所,我们的宣传从未中断。我们的一生便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实现少年时代的纲领。根据我们所触及的问题,我们所关心的事物,不难看到它的线索,在报刊中,在讲台上,在文学界,它都有所表现……我们的宣传尽管形态有所改变,有所发展,但始终忠诚不渝,把自己特有的观念灌注在周围的一切中。政府的压制提高了我们的声望,监狱和流放成了我们当之无愧的台座。我们回到莫斯科时已是二十五岁的“权威”。别林斯基、格拉诺夫斯基和巴枯宁与我们汇合了,我们在《祖国纪事》上的文章又使我们与彼得堡皇村学校学生和文学青年的运动汇合到了一起。正如十二月党人是我们的兄长,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是我们的弟弟。
关于我们的圈子,由于我是它的成员便对它避而不谈,这是虚伪的,愚蠢的。恰恰相反,在我的叙述中,谈到那个时代,那些30和40年代的老朋友们,我还故意要多谈几句,我得说,我不怕重复,只希望年轻的一代对他们多一些了解。它不了解他们,忘记、轻视和摈弃他们,似乎他们只是一些不切实际、没有实践能力、不知道前进方向的人;它对他们生气,不分青红皂白地否定他们,把他们看作落伍的人,多余的人,游手好闲的人,空谈家和幻想家,忘记了在评价过去的人物,他们的意义和“成色”时,主要不是看他们知识总量的多少,过去和现在提出问题的方式如何不同,而是看他们为解决这些问题付出了多少心血和力量。我真心希望我们的年轻一代避免这种忘恩负义的、甚至错误的历史态度。现在萨图恩15老人不应再吃自己的孩子,但是孩子们也不应该学堪察加人,杀死自己的老人。
谈到我们当时的同志,我要勇敢地、自豪地再说一次:“这是令人惊讶的一代青年,这么才华横溢、纯洁高尚、聪明忠诚的人,我从未遇到过”,尽管我漂泊各地,见过各种人物,包括反动的和革命的。我这不仅是指我们自己那个亲密的圈子,我这些话同样适用于斯坦克维奇小组和斯拉夫派。这些年轻人被骇人的现实吓坏了,在黑暗和令人窒息的苦闷中不顾一切地寻找出路。他们出于自己的信念,放弃了其他人奋力追求的目标——社会地位,财富,总之,传统生活为他们提供的一切,无视环境的诱惑,家庭强迫他们接受的榜样,始终忠于这些信念。这样的人是不应该简单地放进档案库,从记忆中一笔勾销的。
他们遭到迫害,被送上法庭,关进监狱,受到流放,押解,凌辱,欺压,但他们依然坚定不移;经过十年,他们还是那样,经过二十年,三十年,他们也还是那样。
我要争取使他们受到承认并获得公正的待遇。
与这个简单的要求背道而驰,我听到了一些离奇说法,而且不止一次:
“你们,尤其是十二月党人,只是革命思想的业余爱好者;对于你们,你们从事的活动只是奢侈品和诗歌;你们自己说,你们牺牲了社会地位,你们是有财产的,因此对于你们,革命不是面包和人的生活的问题,不是生和死的问题……”
“我认为,对于被处决者,是这个问题……”有一次我回答道。
“最低限度不是不可避免的生死存亡问题。你们愿意当革命家,这自然比你们愿意当枢密官或省长好一些;可是对于我们,与现存秩序的斗争,这不是选择,而是我们的社会地位决定的。我们与你们之间的区别,正如落水的人和游泳的人之间的区别一样:两者都需要泅水,但一个是出于必要,另一个是出于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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