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论坛》——密茨凯维奇和拉蒙·德·拉·萨格拉——1849年6月13日的革命合唱队——巴黎的霍乱——离境
1847年秋我离开巴黎后,没有与任何人保持联系;文学界和政治界对我还是完全陌生的。原因很多。没有出现直接的机会,我又不想寻找这种机会。仅仅为了结识名流,便登门拜访他们,我认为这未免有失体面。何况我很不喜欢法国人对俄国人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他们称赞我们,鼓励我们,夸奖我们的发音和我们的富裕;我们容忍这一切,像是有求于他们,甚至为自己表示歉疚,如果他们出于礼貌,把我们当法国人对待,我们便大喜过望。法国人向我们滔滔不绝,随口讲话,我们却不敢造次,总在考虑怎么回答,实际上他们根本不在乎;我们看到了他们的错误,他们的无知,却不好意思当面提出——他们正好利用这一点,自欺欺人,大言不惭。
如果要在另一种方式上与他们来往,就得让他们尊重你,为此必须具备各种条件,而我当时还不具备,等我有了这些条件我便马上加以利用了。
此外,还不应该忘记,要与法国人成为点头朋友,那是最容易的,然而要使他们与我们真正坦诚相见,却是最困难的。法国人喜欢抛头露面,表现自己,向别人夸夸其谈,在这一点上也像在其他方面,他们与英国人截然相反。英国人与别人交往是因为他觉得寂寞,他像坐在戏院里看戏,利用人们为自己解闷,既可散心,又可听到各种消息;英国人总是在发问,法国人却总是在回答。英国人觉得一切都不明白,一切都得仔细想想,法国人却一切都知道,一切都了解,他本身已完整无缺,不需要再探听什么;他只喜欢高谈阔论,说教和训话。至于讲什么,向谁讲,这都一样。他不需要个人的接触,一杯咖啡对他已足够了;他像列彼基洛夫,尽管恰茨基已换了斯卡洛祖布,扎戈列茨基已代替了斯卡洛祖布,他还是在谈他的议会和陪审员,谈他的拜伦(尽管他照法国人的发音说成了“贝伦”)和各种重要的话题。1
从意大利回来后,我还没有从二月革命中冷静下来,便遇到了5月15日,后来又经历了痛苦的六月和全市戒严。这时我对伏尔泰说的老虎和猴子才有了更深入的了解2,我甚至不想结识共和国中这些头面人物了。
统一行动的可能性出现过一次,它也许会使我认识不少人——但这事最后未能成功。克萨韦里·布拉尼茨基伯爵3拿出了七万法郎办一份报纸,它主要讨论国外的政治形势,其他民族、尤其是波兰的问题。显然,这样的报纸是有益的,及时的。法国报刊很少注意法国以外的一切,也不大理解;在共和国时期,它们认为,它们的职责只是用各民族团结的口号鼓励各国,向它们许愿,说等国内大局安定之后,法国就会根据博爱的原则建立一个世界共和国。新报纸定名为《民族论坛》4,它的条件使它可以在国际运动和进步的事业中成为“指导力量”。它的成功是可以预期的,因为当时还没有各国共同的报纸——《泰晤士报》和《辩论日报》5登载过一些很好的文章,论述各国的专门问题,但缺乏系统,断断续续,不够经常。《奥格斯堡总汇报》6确实可以成为一份国际性的报纸,可惜它的黑色和黄色倾向太刺目了,使人觉得有些眼花缭乱。
但是1848年的一切良好开端,注定了早产的命运,在长出一颗牙齿以前便宣告夭折。报纸办得很不顺利,没有朝气,最后,在1849年6月14日,便与其他无辜的报纸一起被扼杀了。
报社租定了房子,购置了铺绿呢台布的大桌子和各种小斜面写字台,指定了一个瘦瘦的法国作家负责各国文字的正字工作,成立了由从前波兰的志士仁人组成的编辑委员会,任命了密茨凯维奇担任总负责人,并由霍耶茨基7做他的助手,总之,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正式成立了,那么,最合适的日期不是2月24日的周年纪念日,最合适的方式不是举办晚宴吗?
晚宴由霍耶茨基主办。我去时,发现已到了不少客人,其中几乎没有一个法国人,然而其他民族,从西西里人到克罗地亚人都有,因此具有广泛的代表性。我个人感兴趣的只有一个人——亚当·密茨凯维奇,我以前从未见过他。他站在壁炉前面,把一只胳膊弯支在大理石炉顶上。凡是在他的作品的法文本上见过他的肖像的(那大概是根据大卫·当热8作的胸像浮雕复制的)马上可以认出他,尽管这些年他的面貌已发生了很大变化。从脸型看,他不像波兰人,倒像立陶宛人,脸上流露出无穷的忧虑和悲戚。他头上是浓密的灰白头发,目光倦怠,整个外表给人的印象是经历了过多的不幸,内心感受着苦闷和强烈的忧郁——这是
波兰命运的形象化体现。后来沃尔采尔9的脸也给过我类似的印象,不过尽管他满面病容,他的脸还是显得比密茨凯维奇的生动而亲切。密茨凯维奇似乎被什么吸引着,控制着,有些精神恍惚;这“什么”便是他那奇特的神秘主义,他在那中间已越陷越深了。
我走到他前面,他向我打听俄国的情形;他只能得到一些零星的消息,对普希金以后的文学运动知道得很少,还停留在他离开俄国的时期10。尽管他的基本思想是一切斯拉夫人兄弟般的团结,他又是这种思想最早的倡导者之一,然而他仍对俄国怀有一定的敌意。不过在经历了沙皇和沙皇的总督们的一切暴行之后,这是不足为怪的,何况我们所谈的正是尼古拉恐怖统治飞扬跋扈的时期。
第一件使我惊异和不快的事,是追随他的那些波兰人对他的态度:他们在他面前就像修士见了修道院长那么低声下气,诚惶诚恐,有的还吻他的肩膀。也许他对这种顶礼膜拜的方式已习以为常,因此显得满不在乎。得到志同道合的人的承认,看到自己对他们的影响和他们对自己的爱,这是每个把全部身心献给自己的信念,并以这种信念为生命的人都指望的;但是同情和尊敬的外在表现叫我无法接受:它们破坏了平等、因而也是自由的原则;何况在这方面,与那些大主教、部长大臣、将军长官们相比,我们还望尘莫及呢。
霍耶茨基告诉我,晚宴时他要提议为“纪念1848年2月24日”干杯,然后由密茨凯维奇发表演说,阐明未来的报纸的观点和精神;他希望我作为俄国人,向密茨凯维奇致答词。我不习惯公开演讲,何况毫无准备,因此谢绝了他的建议,但答应“为密茨凯维奇”祝酒,并向他讲几句话,正如在1843年为格拉诺夫斯基举行的庆贺宴会上11,我第一次为这位波兰诗人干杯一样。当时,霍米亚科夫举起酒杯说道:“为伟大的没能出席的斯拉夫诗人干杯!”尽管没提名字(因为不敢讲),大家还是立即起立,举起酒杯,默默地为放逐者的健康喝干了酒。霍耶茨基表示同意,照这么安排了我们的“即兴表演”,我们便入席了。晚宴快结束时,霍耶茨基提议干杯,密茨凯维奇站起来,开始讲话。他的演说是经过斟酌的,显得娓娓动听,十分巧妙,那就是说巴尔贝斯12和路易-拿破仑同样可以为它真诚地鼓掌;这使我厌恶。随着他逐步阐明他的想法,我开始感到心情沉重;我只是在等待一个字,一个人的名字13,有了它就毫无疑问了;它不久果然出现了!
密茨凯维奇的演说归结为这些话:民主力量现在已形成新的公开的阵营,这个阵营以法国为首,它重又举起鹰徽的旗子,那面曾使一切帝王和执政者惊恐失色的旗子,带领一切被压迫民族奔向解放了,领导它们的仍是那个由人民所加冕的皇朝的一个成员,仿佛上天的意愿就是要这个皇朝把革命带上权威和胜利的康庄大道。14
他讲完后,除了他的两三个追随者鼓掌欢迎外,大多数人保持着沉默。霍耶茨基清醒地意识到密茨凯维奇犯了一个错误,想尽快消除演说的影响,拿了酒瓶走到我跟前,斟了一杯酒,小声说道:
“您来发言好吗?”
“在这演说之后,我什么也不想讲了。”
“随便讲几句都可以。”
“不论怎样也不讲。”
沉默继续着,有的人垂下视线看菜盘,有的人注视着酒杯,还有的在与旁边的人小声交谈。密茨凯维奇的脸色变了,他想再讲几句,但一声响亮的“让我谈谈”结束了这个尴尬的局面。大家回头看那个起立的人。这是一个身材不高的老人,七十来岁,满头白发,外表正直端庄,朝气蓬勃;他用哆嗦的手举起了酒杯,那对黑黑的大眼睛,那激动的脸色,都流露出愤怒和不满。这是拉蒙·德·拉·萨格拉15。
“我要为2月24日干杯,”他说,“我赞成主人的提议。是的,为了2月24日,我们要打倒一切专制制度,不论它采取什么名称,是君主制,还是帝国制,是波旁王朝,还是拿破仑皇朝。我不能同意我们的朋友密茨凯维奇的观点,也许作为诗人,他有理由这么看,但我不能让他的话在这样的集会上通行无阻,不提出我的抗议……”他就这么以西班牙人的全部热情,以一位七十岁老人的全部权利,滔滔不绝地讲着。
他讲完后,二十多只手,包括我的,都举起酒杯伸向了他,要与他碰杯。
密茨凯维奇想挽回这局面,讲了几句解释的话,但没收到什么效果。德·拉·萨格拉毫不让步。大家纷纷离开餐桌,密茨凯维奇也走了。
对一份新的报纸说来,没有比这更坏的预兆了,它勉强维持到了6月13日,它的存在和消失都无人注意。编辑部人心不齐;密茨凯维奇把自己那面拿破仑的旗子收起了一半,它已经威信扫地,但是别人又不敢亮出自己的旗子;在他和编委会的压力下,许多人一个月后便退出了编辑部;我没有给它送去过一个字。拿破仑的警察要是聪明一些,《民族论坛》就不致为了6月13日的几行字被查封16。密茨凯维奇的名字,对拿破仑的崇拜,神秘主义的革命精神,以及企图在波拿巴家族的率领下靠枪杆子实现民主政治的幻想,可以使这家报纸成为总统手中的一张王牌,不清白的事业中的一件清白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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