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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 地(第1页)

1

地势渐渐增高,我知道快到丘陵地带了。目的地在山的那边,前面有一段至为艰难的路程——因为我的内心深处早就标划了一条地理界限,所以我必须翻越那道有名的山脉,才算走进了这次旅程……我满怀希望地期待,像突然之间接近了什么昭示般地激动。我终于急急地翻开地图,寻找那个山脉了。我估摸了一下行程,计划着花费几天时间才能走完这一段路。我明白这与我多次攀援的东南部山区完全不同,这儿的山不仅高大——海拔高度比南部山峰高出三百至五百米——而且植被稀薄,几乎没有像模像样的一棵树、一片草。丘陵地带全是浑圆的秃石山和黄土山,差不多没有人烟。而要穿越这片丘陵大约需要不停歇地走上三至五天。

收起地图的这一会儿,我不由得自问了一句:要不要走下去?绕山搭车?这个问号只是一闪就被我赶跑了。不可能再犹豫了。我的远行从未面对如此具体的目标。如果说我以前寻找的只是一种未知的磨砺和含混而坚定的目标,我只为它含辛茹苦的话,那么今天却有一个等待回答的声音——它就在大山的那一边。我需要做的只是迈开双腿,走下去,走下去。这条路径当然还有另一种走法,那就是乘车从山左绕过,但那是更遥远的里程了。

天黑下来时,我走进了一个小村。我准备在此做翻越山区的最后一次准备。

村子小得不能再小,我想这么小的村子简直不可能有什么领导和组织系统——结果我错了,这里大小头儿一应俱全。他们按部就班地盘问过之后,还看了我身上带的一切。对于我翻越那道山的目的他们尤其关心,表示了莫大的不解:“大热天出哪门子憨力干个啥啦?”我琢磨着怎样回答,也为了少些麻烦,说是搞地质考察来了。“哦哦,俺不知道这些鬼名堂呀——你只管宿下吧,有事情天大明再说。”可我想就在这个夜晚就把事情办妥,比如我想把米袋装满,把水壶和一个胶布水囊都灌饱。盐还有。其他东西我出走时并未忽略,如一点儿钱、护身的刀子,等等。这会儿我还想对山里的大致情况有些了解,比如说我这会儿必须决定是否找一个同路的伴儿——一般讲这是违背本意的。我不愿让人在旅途上打扰我,除非万不得已。

晚上,我给安排宿在了村子一端的废弃马棚里。蚊子多极了,要点起艾草熏。有一个大通铺,铺上是一个看棚子的老光棍,又老实又淫荡,夜间睡不着净想讲一些花哨的故事。我非常厌烦,说实在困了。他缠着不放,威吓说:

“我可知道你是哪号的人。”

我坐了起来,直盯盯地瞅他。

他说:“你不摊了祸,能往大山里跑?大热的天……”

我笑了。我说就算“摊了祸”吧,又怎么样?他说也不能怎么样,捆上就结了。

这个话题倒让我来了兴致。我让他随便讲吧。他告诉,以前就有人从这儿进山,还没等挪脚,就被追来的人捆走了——原来那是两个“谋反”的人!我实在不能理解,因为他使用的古老的概念让我多少有些迷惘。再问下去,他仍然讲不明白。后来,我问他谁家里有余下的吃食?他骂着粗话爬起来,然后弯腰在一个角落里折腾一会儿,点起油灯,让我看了一个小瓦罐,里面装了半罐碾碎的地瓜干。他要把它分出一半,但价钱贵得可怕。他还答应天亮了为我找村里人买几斤玉米面。

食物问题总算解决了,我有些放心,就想好好地睡一会儿了,可谁知我刚刚合上眼,那汉子又咿咿呀呀地唱起来……整个夜晚我都没有睡沉,不时地要被那个人给吵醒。由于来了个生人,他多少有些兴奋,不愿入睡。睡不着,干脆就拉呱儿。他讲了大山里纵队的浴血奋战,还讲了八司令——“厉害啊,杀人不眨眼,一刀一颗人头,从来不用枪。”“为什么?”“就为了节省子弹;还有,就是痛快。”“幸亏纵队消灭了八司令。”“那是,那是哩……”汉子说起即将进入的那片大山显得格外起劲:“八司令和纵队在这里拉兵最多,为什么?就因为穷山恶水出刁民哪,这里的人个个都不要命……”

天亮了,我这才可以清清楚楚地端量他:一脸的深皱,皮肤粗得可怕;他大约有五十多岁的样子,或许还要大一些;只有那双眼睛有点儿水灵气,其余部分全都干燥得像阳光下的土板。想一想他夜间的频频活动,觉得五十多岁的人有这样旺盛的精力也算难能可贵了。吃着早饭,我们一边交谈。我问山里的情况,他马上来了精神,像是故意吓我:“里面的野物也能把你‘咔嚓’了。”我明白那是指“吃掉”、“杀掉”的意思。我问他都有些什么野物?他说有虎、狼,还有狐狸野猪什么的。他的话不可漠视,因为这是完全可能的。只是我不信它们已经多到了足以对人构成威胁的地步。

村头儿来了,我问光棍汉讲的是否属实,村头儿不停地点头。他建议让光棍汉送我一程——“一程”是多远?村头儿说:“翻过岭子为算。”这当然是有诱惑力的,我看了看那个五十多岁的汉子,汉子揉着鼻子:“给五十块现大洋吧!”我明白那是指五十元钱——这显然是值得的。我们就当场讲定付钱。

2

离开村子的第一个夜晚要在岭子里过了。光棍汉子背了一点儿干粮和水、一个小小的蒲荐子。最初踏上的岭子都是黄土堆成的,很少看到岩石露出。再走下去,就可以发现被山水切割出的谷地边缘上的酥石。岭子上没有树,也没有成片的草,只在山阴低湿的地方有几株黄黄的小草,看来已经没有力气结出种子了。没有风,天似乎比平原地区更蓝,一两只小鸟——可能是云雀,在高空里鸣唱。汉子仰脸看了看,啊啊地叫两声,算是与之应答。这儿的太阳一出来就炙人,我后来不得不戴上长檐儿凉帽,这惹得他愣愣地看了半天。他身上除了一条黑黑的短裤几乎再没穿什么。一路上他不断地询问,特别感兴趣的是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不从南边绕开——那里是通火车的呀。我告诉他我要走近路,也要好好看看这片丘陵和大山。他乌黑的脸上除了惊讶还有幸灾乐祸。我懂得他的意思,那是藏住的一个不祥的判断。他从来不相信一个外地人可以在炎夏穿过这一地区。他反复向我暗示:他是不能奉陪到底的,只能送我到那片蓝乎乎的山影下边一点儿。从这儿抬头望去,已经可以看到远处耸立的一架大山了。我想大山的阴坡一定会凉爽一些,而且很可能会有绿色植物和溪水。我知道一条有名的大河就发源于这里,它的上游肯定会出现一个汇流的水网系统——汉子听了我的话,伸伸舌头说狼都渴死了,“如果你两天里还翻不过山去,你也得在那儿伸腿”。我问:山那边呢?他说山那边一马平川了,有人家了——不过也得走上老远哩……再往前,海拔二百米左右的低山多起来。山坡上的土层很厚,只是由于干旱才没能长出树木来。山阴处开始出现绿色了,尽管很少,但仍然让人感到了一丝安慰。我常常在一丛小草跟前停留一会儿,这就使得汉子很不高兴。我在这儿发现了华北粉背蕨、凤尾草,还有芒萁和石韦。它们一律长得黄弱瘦小,最先发出的叶子差不多都干枯了。但它们仍然在顽强地活着。山的顶部裸露着石头,那是各种混合岩和花岗岩。翻过几座低山之后。风明显地增大,这使人有些舒服,身上的汗水很快被吹干。这儿找不到一条路,连人走过的痕迹也没有。我问汉子村里人有进山的吗?他说这些年狗都不来。他自己的水早喝光了,就不断地要水喝。他的贪婪让我多少有些害怕。

天黑下来,我们要寻找地方过夜了。我把帐篷搭在离一道谷裂三四十米远的地方,想享受顺着山谷吹来的凉风。这条山谷东南西北走向,西北端越来越狭窄,渐渐消失在山岭之间,在那儿转向了。汉子可能这半辈子都处于饥饿的恐惧中,所以只要一燃起炊火就高兴得不能自禁。燃火的柴草总是成问题,汉子却毫不作难地跑开。在我看来到处光秃秃的,惟一能烧的是挂在石隙里的几缕细细的草丝,但要把它们汇成一堆做饭,起码需要耐心地干上一年。汉子在陡陡的坡坎处歪头端量,后来把手插进了滚落下来的粗沙砾中掏摸。只是一会儿他就搞来了一些拇指粗的植物根茎,它们埋在沙砾中不知多长时间了,已经变得焦干。

我们将玉米粉和瓜干碎块掺在一起煮粥,把所能采到的任何一点绿叶子都投进汤水里,又加了盐。汉子说这是他吃到的最好的伙食了,如果有点儿酒,再有个……他正说着听到了什么,停止了咕哝,像个警觉的老猫一样直着脖子倾听。天黑得很快,山影一片模糊。有一种呜呜的声音,像巨兽在远处低吼,还有类似枭鸟那样的叫声从山背传了出来。他低头小声对我说:“怎么样,天一黑该有麻烦了吧!”我在辨别那低吼。后来我终于明白过来:那是风顺着谷裂吹过,在远处形成的回响。我让他放心。汉子伸手指指空中的叫声说:“那么这个呢?”“一只鸟你也害怕吗?”他揉着鼻子躺在蒲荐上:“这种鸟叫起来要死人的啊!”

他在那儿蜷着,一会儿就发出了鼾声。

3

我却久久不能入睡。天上的星星不停地闪跳,弯月明亮得让人心生疑窦。一种强烈的身在异乡的感觉袭来,有点儿发冷。这果然是一个凉爽的夜,与白天的炙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抑制着什么,好像有一对目光在我的脸前扫来扫去。芦青河湾呼呼的水浪声清晰透明,仿佛就在耳畔震响。这是家乡的讯息。我把头埋在了手里。今夜的拐子四哥他们也像我一样在星光下不能安眠吗?还有肖潇……我的心猛地抽动了一下。尽可能去想别的,想那个沉沉的、鼓鼓额头的小姑娘。可怜的孩子今夜仍在企盼着什么,她像我那时候一样,向往着一片田园。她不知道:人世间没有一片土地可以永不沉落;即便它存放着,也会荒芜。我无法忍受,无法忍受自己的肌肤被一点点划破,让鲜血日夜渗流。我不忍看下去,我害怕那必将来临的一天。面对这一切,我宁可闭上双目……那是我用生命筑起的田园啊。我仍要不时地回过身去,去观望和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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