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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第1页)

思念

1

最后一批葡萄摘下来之后,葡萄树就显得可怜巴巴,整个葡萄园都变得空荡荡的。

经过一阵紧张的操劳之后,我和葡萄园一样,进入了一段没着没落的日子。每逢这时候我就渴念起城里的朋友,分外想家。我用力忍住了不去想小宁和梅子……这时候突然觉得离城里的一切那么遥远。阳子和小涓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消息了,他们大概故意将自己的踪迹隐匿起来。还有吕擎和吴敏——吴敏作为一个家用电器公司的经理,如今已经做得有滋有味了。吕擎这些年里改变了许多,学术上不仅谈不上勤勉,而且正在蜕变为大学里的一个冷嘲热讽者。他变得多少有点儿陌生,有点儿令人费解。他对本职工作再也不屑于投入任何情感。而以前他是绝对反对嬉戏的。他的母亲正是从儿子所在大学的教职上退下来的,一直对他寄予了莫大的希望,现在则充满了忧虑。

作为吕擎无所不谈的挚友,我真的害怕他成为这个时期里的某一类人,即我们一致厌弃的那些故作洒脱的概念化的痞子。这种人其实在知识分子当中最常见不过。我不相信吕擎会落入时代的窠臼。他是这样一副性格:做任何事情都不愿分心,谁也不可能把他的注意力从一个地方引开。而现在他是如此的松弛、慵懒,好像昨天的他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令人难忘的昨天。那时候的吕擎无法归类,放不进周围的任何时髦之中。他格格不入却又踏实认真,有一段曾经冒出一个强烈的念头,就是与身边的朋友一块儿,再约上三两个志同道合的大学生,到东北、西北和鲁南山区等地去自费考察,做一次关于中国穷乡僻壤的系统探究。这次长途旅行的动机和目的都严肃到了极点。那一段时间大家都忙着积极准备,甚至搞好了睡袋和帐篷……这种辛苦的远行时下会备受讥讽和嘲弄,并且一定会成为某些人士手中的反面标本被反复引用。因为时代的聪明者层出不穷,他们会一直得意到生命的尽头。

可是时至今日,我们仍然愿意相信,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的人真的拥有一颗不同于常人的特别的灵魂……吕擎作为他们当中的老大哥,当年已经三十多岁了。他理所当然地负责为一次次远行筹划经费。可惜他当年一点儿也不擅长此道。他笨模笨样地搞了很多经营,还试着当过图书批发商——这个行当当时产生过一些富翁,可吕擎不过是刚刚保住了本钱而已。再后来他又做茶叶生意,做现代化办公系列产品推销员,都没有成功。最后他们的这个计划由于各种原因又进一步给耽搁了。可是吕擎也恰好在这一段时间里有点儿长进,先扎扎实实开了一爿店,然后又成立了眼下的公司。吴敏也从一所中学音乐教师的位置上退下来,成为实际上的打理者。

我刚认识吴敏的时候,她还在大学里。那一次我到她所在的大学去参加一个讲座。当时她是音乐系一个出类拔萃的姑娘,刚刚二十来岁,像眼下的小涓一样年轻。她戴着眼镜,厚厚的近视镜片也没有遮去她那双温柔、深邃的眼睛。第一次见她跟吕擎坐在一块儿有点儿好奇。我早就熟悉吕擎,可不知此刻坐在身边的姑娘已经成了他的恋人。不用说,她让人一眼就看出是一个好姑娘。吴敏沉默寡言,对事物很有主意,她的温和多少遮掩了她的精明强干,这只在后来吕擎经营公司的时候才大大地显露了一手。我相信吕擎如果没有她的帮助将会一事无成。她本来是学钢琴的,如今摆弄账目、研究货架上的商品,就像摆弄琴键一样熟练……我现在想的是:城里的这伙朋友还要重新出发——他们迟早还要出发的,还会走得更远。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在任何时候,也仍然会有一些拒不低头的人。他们回答给强大无敌的物质世界的,仍旧是自己拒绝的声音。

这个世界上仍然有一些忧虑者,一些耿耿难眠的人,这是真的。这些人散落在世界上的各个角落,他们或沉默或呼号,或生气勃勃或奄奄一息。有的人直到死去都没人知道,有的人就在此时此刻,在今夜,已经耗尽了最后的一滴。我不想轻率地回想和总结自己这四十余年的生存,可我还是在午夜抚过了它的每一寸。我有忍不住的羞愧,为我的软弱和颓丧;我知道未来会有一个鉴别,它最终会这样,对此我不存奢望。在这片远离喧嚣的田园里,在这片难得的宁静之中,对人对己,有多少自忖和质疑都一块儿泛了上来……朋友,不知道未来的一天,你还能否记得起很久以前,那次激动人心的约定?

人是需要践约的。

2

我的思绪久久停留在很早以前的那段时光,那些动人心弦的日子——当他们约定远行的时候,我和梅子从四处为他们收集粮票,甚至连夜到很远的地方去为他们购买一副鸭绒卧具的情形。那天我们跑了很远也未买到一条睡袋。梅子焦急时甚至画了图,要亲自动手为他们做睡袋。那时我们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贡献给这些远行者……当然即便在当时我们也知道,人生的功课是一回事,探究是一回事,但有些东西并不像某种矿物那样,一定要藏在偏僻的旮旯里。远行的意义有时也在于这种徒劳、艰辛和曲折本身。他们必会历经磨难。只有远离伤感才会变得深沉。苦难会围上他们,让他们绝望——一切荣誉和报偿、一切的虚荣之念,都必须悉数剪除。这个信念必须确立,并且作为一个原则及早定下,以免落下难以追悔的大哀伤。那才叫痛呢。

此时此刻,我究竟踏在了哪一个人生的站点?我仍旧像昨天一样,时而充满警怵地盯视内心,那个浑茫的幽暗的海洋?我将回答自己……当我一个人出神的时候,鼓额就小心地绕开我。她不愿打扰我,走起路来蹑手蹑脚。我看见她离开一段距离之后,就专心地在那儿打量我了。她可能觉得我有点儿费解吧。

斑虎也在这时候安静下来,它再也不奔跑、不撒欢了,可是它不懂得躲开我。它就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昂着头颅注视我……当它这样累了时就趴下,可它的眼睛还在望着我,专心地研究我。只有万蕙像平常一样忙忙碌碌,不声不响,只是搬动东西时才不断发出咚咚的声音。

肖明子也许正在园子深处,他在茅屋里待不住。如果他长时间不回来,那么他一定是到园艺场找肖潇去了。

拐子四哥抽着烟斗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你也该想想家了。不过你还是跟我到园子里走走吧……”

我们一块儿往园子里走去……夜晚的露水啪啪地滴下来。海边露水总是很盛。葡萄树上的葡萄已经全部采收完毕。经过了多半个秋天的忙乱,无论是葡萄树还是我们自己,都有些疲乏了。接下来的会是一段少有的寂寥。天气会渐渐变得严肃而凄凉,候鸟开始南飞。当树叶一片片扫向大地,西北风又该呼啸起来。那时候海水将变得乌黑,白色的浪花噗噗打到沙岸上——它会让我进一步面对这片激情荒野、这一代代人追逐流徙的神秘之乡;而我作为一个后来者,这又是一片奋力开拓或悄然隐遁的疆土……这样的夜晚我无论如何还是要更多地想到城里的家。那里因为没有我,也许会使即将到来的冬季更加荒凉。我特别想念小宁——每次回去见到他,他的神情都有点儿让我忧伤。因为我发现他对我真的有点儿疏远了——不是遗忘我,而是把全部热情都埋藏起来。他在成长,因为他懂得了埋藏,即便是对自己的父亲。

四哥在一截躺倒的石桩上坐了,磕着烟斗说:“这里也许拴不住你,别看有这么多葡萄桩子……拴不住你,我想应该再有点儿什么才行。如果是一匹野马,那么最好的拴马桩是什么?我没事了就琢磨这个。你想要什么?咱俩去看场电影?找几本书来?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你从来不告诉我,也许是嫌我听不懂?也许……不错,你长大了,不是小时候了,我弄不懂你了。再不你就经常到园艺场里去吧,我觉得你跟那个人——那个女教师蛮能拉得来……”

我从心里感激他。但我什么也说不出,只重重拍了一下他的手。他的手很硬,差不多全都包上了一层茧壳。我摇摇头,笑了。怎么跟他讲呢?我疲惫了,这里却使我变得生气勃勃;我就为了逃避深深的寂寞,但今天却落入了另一种寂寞。我显然不仅仅是在怀念朋友,而是怀念另一种熟悉的生活,它就包含在我亲手拒绝了的某种东西之中。我的这种情绪真是令自己厌恶,可一切又是真实存在的。我需要什么?我需要重新投入那片喧嚣和倾轧、没完没了的争执与呼告吗?不,我惧怕,整整花掉了四十年的时间,才算是告别了它。我终于投入了故乡的原野。可是我躺在这个孕育了生命的摇篮之中,却又在思念城里……当然我可以到园艺场去,但那里也不能让我免除一种渴望——它如影随形般地追随我,纠缠我,让我不得安生。就是它让我在深夜醒来,伏在窗棂上看满天的星斗,让我在冰凉的秋露里走来走去……我面前的这个人,这个一拐一拐到处游荡的人,我们的心灵在多大的程度上能够沟通?只可惜我与你相处太短、重逢也太迟了。这是人生中多大的错误啊!记得从自己很小的时候,这个人就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他总是走啊走啊,足迹印遍了山冈平原,行色匆匆。他直到很晚的时候才有了一个家,而且十分简陋。他在更年轻的时候,在东北的城市,完全有能力建立一个更舒适更坚固的家。可是没有。他故意拖延下来,在等待,在找一个真正的归宿。他找到了吗?这个尖利的问号最好不要在他面前吐露啊……东北的那个兵工厂一直按月发给他抚恤金,尽管这是不大的一笔钱,也还是可以很好地利用。不过他似乎连想也没有想过这些。我记忆中他总是领着我在海滩上游转,一拐一拐立不住脚跟。他没法在一个地方久待。他所在的那个村子里分给了他一小块地,他似乎也没有心思耕种。万蕙曾种了一点儿粮食和蔬菜,收获极少。他眼神恍惚,不知道做点儿什么才好,仿佛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他的朋友很少,不愿和大伙在一起交谈。他把大半生的时间都用在四处游荡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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