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你……不用辞去职务的,”洛希有点磕绊地说,他察觉到自己刚才的言语过分了,两天来他一直沉浸在悲痛里,只顾着自己难过,丝毫没有顾及他人的感受,“我并不怀疑你在政治上的忠诚,我只是、只是……”
“这是我私人的决定,和你对我的态度没有关系。”帕里萨轻轻摇头,“我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已经消失了。最初我加入‘术’,是为了你,血色圣诞后,我留下来是为了杀掉维克托,推翻罗伯特的统治,如今我大多数的心愿都已达成,不再有什么想要追求的了。”
他没有说“所有心愿已达成”,因为他毕生的最后一个愿望就站在眼前。只是对方如同缥缈的月光触不可及,他不打算再去追逐,确认了洛希不讨厌他,就已经够了。
“……对不起。”洛希低低地说。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道歉,或许是因为刚才伤人的言语,亦或是对这许多年来视而不见的愧疚——曲终人散之际,他才想到自己欠了对方很多。
帕里萨不像杀手和派珀,那两人是为了推翻统治阶层的理想追随他,而帕里萨本人就出身于主城区的上流社会,十五岁时与教养良好的家族决裂,背着小提琴跟他来到二区。如今十三年过去了,帕里萨在组织里耗费了整个青春,再度放下枪时,陪伴在身边的依然只有一把琴。
他能够用来补偿帕里萨的,不过是荣誉和财富,然而这些却是对方早就舍弃了的东西;对方加入“术”只是为了一个初衷,可这个初衷,他永远也不能给出去。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帕里萨弯起眼眸笑了,他又恢复了恰到好处的风度,好像失落和焦急都不曾在那双眸中出现,“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你并不欠我什么,我的领袖。”
见洛希仍然站在门边怅然若失,他略微偏头望向走廊,又看了看黑暗的室内,“这层楼也许还有其他住户在,我们可以进去说话吗?”
“啊……好的。”洛希也反应过来在门边不太方便,他对帕里萨的戒心已经消除,便下意识地侧身让开。但随即他想起了公寓内部一团乱的样子,手忙脚乱地要拦住对方,但对方已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在玄关处换了客拖。
帕里萨让跟随的两名军官在门外等候,接过其中一人拎着的保温箱,便关上了门。有客人造访,洛希不得已打开了灯,柔煦的灯光照亮了满地乱滚的酒瓶,散落在地板上的弹匣和子弹,还有十几支空枪。
不同型号的手枪被混乱地丢在地上,数不清的黄铜子弹泛着莹莹的光泽,它们的主人似乎还没有下定决心,要用什么样的枪支弹药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些枪支和子弹都环绕着客厅沙发旁的一小块地面零落,覆满灰尘的地板间,只有那块地面是干净的,洛希刚才应该就坐在那里。洁癖使帕里萨注意到满室的家具上都布满尘埃,洛希没有挪动过任何东西,甚至连情侣款的鳄鱼河马拖鞋都还摆在玄关,洛希自己穿的也是客拖。
帕里萨稍加思索便明白了,洛希是想让这里的一切都维持邓槐灵离开时的原样。因此他没有贸然坐在沙发或椅子上,而是在那一小块干净的地板对面盘膝坐下,打开手里的保温箱。
洛希也在他面前席地而坐,倚着沙发拿起了喝到一半的棕色酒瓶,柔白灯光洒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有种虚幻颓丽的非真实感:“你一定会觉得……我是个懦夫吧?明明自己跑出来,躲到了没人的地方,就是为了求死,可是到头来,我还是没能扣下扳机。”
“我不是这么想的。”帕里萨抽走了洛希手里的酒瓶,放在自己身后,“我的想法是,在这种境况下自尽的是懦夫,选择活下去的,才是真正的勇士。你的勇气早已在战争中得到了验证,我知道你不会自寻短见,所以演讲完才来找你。”
“你对我就这么有信心?”洛希苦笑了一下,他再次拿过一瓶没开封的酒,却又被帕里萨夺走了,只好不悦地抗议,“喂,你别拦着我……”
“我给你带了醒酒药。”帕里萨不为所动,从保温箱里取出水壶,又拆开药盒剥了两片药出来,裹在手帕里递给洛希。他顿了顿,透亮眼眸里含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笑意,“如果你真的觉得亏欠了我什么,就把这个吃了,然后振作起来吧。”
洛希愣怔了下,他本不打算去接,可帕里萨始终认真地望着他,那只手执拗地悬在空中。对方的话语使他进退两难,如果不接过醒酒药,就代表他刚刚对帕里萨的歉疚并非真心,他不得不接下药来,又捧住对方递过来的水壶。
他迟疑地看向帕里萨,对方冲他点了点头,他只好拧开水壶,灌下了药片。被督促着喝下醒酒药后他才意识到事情不对——他好像又上了帕里萨的当,对方提起隐退的打算、暗示这十年来的亏欠原来都是为了勾起他的愧疚,以便用这份感情来绑架他喝药。
在公寓门前发生的对话也许是帕里萨的临场发挥,也有可能根本就是对方早早筹划好的,无论如何,总少不了些许的表演成分。他又被帕里萨的外表欺骗了,把对方想得太过温柔简单,眼前这个人可是极为擅长尔虞我诈的心计,在失落之城的交锋就是最好的例子。
然而现在帕里萨算计他,不再是为了占有他,而是想让他清醒振作,走出阴霾。这是真正的朋友的做法,洛希心情复杂地捧着水壶,一时之间,他竟然不知道该恼怒还是感激。
“行政中心的主厨为你准备了早餐,你想吃一点吗?”帕里萨温和无害地微笑,揭开了保温箱的下一层。箱子里按方格整齐地铺排着琳琅满目的餐点,旁边还放了壶热气腾腾的牛奶。
“你……”洛希纠结着该使用什么样的词句,最终却还是没有对帕里萨发火,他无奈地摇摇头,消沉的眼里依旧没有半点光亮,“其实你……何必要这样做?无论你做些什么,我都不打算更改我的决定,战争已经结束,塞西娜城的未来,已经与我无关了。”
“是真的与你无关,还是你认为自己坚持的这条路害了邓槐灵,才不敢去面对?”帕里萨心中了然,平静地道,“我为你做这些,是不想你自暴自弃,荒废下去,你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完成,如果就这样在颓废消沉中死去,是世界上最不值得的事。”
洛希随意地低下眼睛,语调依然颓败:“为什么你反而对我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架势?明明你从来没有经历过失去深爱之人的挫折,没有亲耳听见他死亡的消息传来,你有什么资格评判值不值得……”
“我经历过啊。”帕里萨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抬起眸子轻声说道。他的声音不大,每个字眼却都刻骨铭心、无比灼热,仿佛从灵魂深处的岩浆中迸发出来,“洛希,我经历过,就在十年前的血色圣诞,我失去了最爱的人,亲耳听见他的死讯从主城区传来——这足够给我评判的资格了吧?”
洛希怔怔地看着金发的青年,这些滚烫的字眼落入他耳中仿若惊雷。是啊,他怎么会忘记,对方早就体验过和他同样的心情,尝到过追悔莫及的歉疚的滋味,因此才不希望他重蹈覆辙:
“那时候我何尝不是跟你一样,责备着自己的无所作为,幻想能够回到事情发生之前改变一切?我也曾经不吃不喝、烂醉如泥,企图折磨自己来减轻内心的愧疚,我……甚至还干过驱车前往几百公里外的无人区,到一个据说许愿很灵验的湖边乞求你回来,这种蠢事。”
“可是我后来明白了这是没有意义的……就算过去再好,也不能为现在增添任何意义。如果我就这样颓废下去,才会糟践了你的理想,让你的死亡变得毫无价值。也是从那时起,我暗下决心要报复维克托,完成你的夙愿,即便那时候的我,连枪都握不稳。”
帕里萨的眼眸里一片澄澈,“如今的你比那时的我要强多了,可是摆在你面前的挑战依然不算简单,战争虽然结束了,可‘术’的征程还远没有终结,我的领袖,有很多事必须由你来完成。”
“罗伯特还活着,他是害死邓槐灵的罪魁祸首,你不想去亲手杀了他么?塞西娜城仍然没有安定下来,你想把它重新推进动乱之中么?邓槐灵为你留下了遗愿,不要辜负他的愿望啊。”
“可是……这或许不是槐灵发自内心的遗愿,”洛希的神色有些动摇,仿佛将落未落的雪崩,却在即将动容的一刻又落寞起来,“是我强加给他的。如果十年前我没有遇见他,跟他说那些话,又或者我没有自私地把他留在身边……也许,他就不会死。”
他握紧了手心,惶惑地自问,“我害他为了我的愿望而死,却还要冠冕堂皇地欺骗自己,这是他的愿望吗?难道不是因为我,他才走上这条道路吗?”
“你太小看邓槐灵了。”帕里萨本想转过头去别扭地说出这句话,但那样未免有损优雅和风度,于是他装作温和地说,“虽然不想承认,但他天生就是和你一样的人,当然会走上一样的道路——你把维克托带在身边那么多年,不也没把他教成你想要的样子么?”
帕里萨暗自蹙眉,一句话里竟然提到了两个他讨厌的人,即使修养再好也还是不愿意说下去。他低下头去,秾丽的眉眼间微冷,绿眸里涌现了明显的敌意,可是这话似乎对洛希很奏效,看到对方有所领悟的表情,他不由得又松开眉头,翘了翘唇角。
“原来是这样吗?”洛希思考入神,喃喃地说,“这原本也是……槐灵的愿望?也对,要是他本来不具备那样的资质,我又怎么可能一句话就改变他的人生?就算没有我,也会有其他契机降临在他身上,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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