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欧阳东的家宴。吃饭时,殷素娥又提起欧阳东的个人问题,听说欧阳东在莆阳也没谈朋友,就又说起上次那门未果的亲事,“王老师最近还和我提起这事,要不你趁这次回来,就和那医院的小护士见见面,……”她还是老样子,一个劲地把好吃好喝的东西望欧阳东和女儿的碗里夹,“说不定就投缘哩。”秦昭就翻着眼皮楞她母亲一眼,“妈,高压锅里的鸭子该压熟了吧?我估摸着时间都差不多了。”
听女儿提起,殷素娥就慌里慌张地跑进厨房,少隔一会儿便端出一盆海带鸭汤,一边张罗着给两人一人盛上满满一碗另带一只鸭腿,一边说道,“东子,前一向我还在街上见过那姑娘,人长得白白净净富富态态的,打扮说话也讨人喜欢。只是和你比矮了点,不过她也能有一米六吧。”秦昭就呼噜呼噜地大口喝汤。欧阳东笑着谢过热心的殷素娥,只说道,“这次多半是不行了,我就只请了一天假,今天下午就得赶回去。明天还要比赛哩。”听他这么说,殷素娥就一脸失望,连说可惜了的,秦昭却小声嘀咕着,“当面撒谎!”
既然自己都说了“今天下午就要赶回莆阳”,吃罢饭也没说上几句话,欧阳东就只能告辞,“再晚怕不能赶上俱乐部晚上的点名。要是迟到,给领导留下坏印象就不好了。”钱顺从老家带来的各种山货,菌子、竹荪、蘑菇、虫草、风干的老腊肉,每样他都给殷素娥留了许多,还留下一个装着三千块钱的信封,“这是给小昭读书的钱,就算我的一份心意。”把信封搁在茶几上,他就象逃一样离开殷家。
刘源不在城里,前天他在郊县那间一向由他老婆打理的鞋厂出了点事故,他得去处理,实在抽不出时间赶回来,“九月十八我过四十岁生日,你可要来啊东子。”欧阳东笑着在电话里应承下这事。叶强也不在家,他那懂事的女儿说她爸爸这几天忙得脚不点地,要值班,要去抓公交车上逃票的人,欧阳东只得把剩下的一包东西尽数交给叶强的哑巴爱人,至于他们拿着它怎么处理,自己可不用再操心了。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吃罢早饭,欧阳东照例带上一本书,悠闲地沿着滨江大道散步,顺道还在路边报亭中买了好几份报纸,这些书和报纸能教他在竹影婆娑凉风习习的茶园里度过整整一天。茶园附近就有一家云南过桥米线店,饭菜的味道很不错,要是中午饿了,让人知会一声,那家饭馆就能把饭菜端到茶园里来。
报纸上倒没什么好看的,虽然莆阳市的球市日渐低迷,到现场观看比赛的球迷也越来越少,可关于足球和联赛的文章依然牢固地占据着莆阳《慕春江日报》三分之一的版面,昨天的甲B联赛陶然队又输了,日报上有篇文章的题目就叫《堕落到几时?》。而省城顺烟队在联赛里却是高歌猛进,已经连续八场不败,一副不进甲A不罢休的架势。不过就这样他们也未必能如愿,今年甲B联赛前四名比分咬得异常紧,输赢一场名次就可以上下两三位,而晋级的名额却只有两个,到时顺烟可不要象去年乙级联赛那样,最后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茶园里的客人渐渐多起来,几个伙计招呼客人吆喝茶水,扛着桌椅捧着茶碗拎着茶瓶水壶,依着顾客吩咐在东一簇西一溜的竹林间空地上支桌冲茶送棋牌,一个个忙得满头大汗。低头看书许久的欧阳东也有几分累,端着茶杯抿一口茶,也不吞咽,只是含在嘴里细细品味那股醇苦的清香,就一边转着有几分僵硬的脖子,一边随便地打量着周围新来的人。
不远的邻桌边是两个青年男女,看衣着打扮倒不象是普通市民,那一直用茶碗盖轻轻拨弄水面上漂浮着的茶叶梗的女子恰恰也在这时抬起头,她圆圆的脸上有一双弯弯的眉毛,弯弯的眉毛下是一双圆圆的清澈透明的大眼睛,不知她同伴说了句什么,她就眯着眼睛笑起来,那眯着的眼睛也是弯弯的。那女子显然也注意到他,四目相对,两人都是惊诧得呆住了。
刘岚!有那么一瞬间,欧阳东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再怎么也没想到两人再次见面会是在这里,他很艰难地挤出一分笑意,微微地点点头。他看的出,刘岚也很震惊,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一脸不相信的神色。
既然已经遇上了,三人自然就合在一张茶桌边。“这是我大学的校友欧阳东,不过他比我高两届,也不是一个系的。他学的是机械自动化控制。”刘岚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惊讶和疑问,轻描淡写地介绍道。她又对欧阳东说道,“这是市国有资产办公室的副主任高宪。我最近准备做一个关于国有资产流失的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添上后面这一句,不过两个青年男人似乎都没留意,很友善地伸出手来握握。
高宪年纪约莫在二十七八岁之间,人很帅气,个头虽然不算高,但看上去文质彬彬,说话举止都很得体。“我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他的话若有若无地停住了,刚才刘岚已经说了,眼前这个高高瘦瘦的男人是她大学同学,学的是自动化控制,自然不可能是那个人。
刘岚却没理会高宪,就急急地问道:“你不是在省城的九园集团么,怎么来这里了?是出差?……这半年多你一直在哪里?”她要问的问题实在太多,想知道的答案也太多,她自己都不知道如此纷繁复杂的问题该由哪里问起。而且,有一个问题她掩在心里没敢问出口,她去九园集团公司人事部询问过,整个九园集团上下一百七十四号人,连一个姓欧阳的人都没有!这件事情昭示着什么,她自己都不敢去想。
欧阳东咧嘴苦笑一下,这些问题要认真回答起来,怕要说到吃晚饭了。虽然高宪不知道刘岚和欧阳东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但是从姑娘那焦灼的语气和亦喜亦忧患得患失的表情,他不难猜出两人之间必定有过点什么。
“那,你来莆阳干什么?”刘岚也看出自己那一连串的问题让欧阳东无从答复,便换了个问题。“我在陶然集团打工,”欧阳东注视着她,平静地说道。这是实话,他是在为陶然集团打工。那个什么办公室的副主任逡巡在他和刘岚之间的眼神让他很不舒服,那眼神里还有浓郁的警惕和疑虑。看来刘岚和高宪之间也不仅仅是记者和被采访者的关系。
高宪心里那根绷紧的弦猛地放松了,因为紧张而略略生硬的表情也活泛起来,脸上就带出真挚的笑,“都快中午了,我去那间过桥米线店点些好饭菜来。欧阳东,你喝酒么?”欧阳东就摇头,正要开口说话,猛然间有人从背后用手蒙上他的眼睛。
该死的粟琴,这个节骨眼上她居然来捣乱!欧阳东在心里大声咒骂,脸上却带出一抹轻笑,“粟琴,别闹了。”斜背着缀满饰物的小挎包,粟琴就自己个儿拖根竹椅紧挨着欧阳东坐下来,笑眯眯地说:“我去基地看你没在,一猜就知道你准在这里。”她随意打量刘岚和高宪一下,就问道,“他们是你朋友?我都没见过啊,”又深深望了刘岚一眼,也不管欧阳东是不是要为自己介绍,就伸手托起牛仔长裙胸前的一串饰物,咋呼道,“这西藏的木制项链怎么样?那老板非得要收我九十块,你说他是不是抢人?”她颇为得意地哼哼几声,“我和他磨了半个小时,三十五块钱就搞掂。”
她一坐下来就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别人再也插不上嘴,好不容易欧阳东才抓着她的话缝,只开口说了一句,“这是我大学同学……”,就又被粟琴打断,“我大清早就从省城开车跑来莆阳,你是不是考虑考虑我的午饭啊?听我同学说莆阳正华街上新开了一家鲁菜馆,要不中午你就请我去那里吃?”她看看刘岚和高宪,笑着说,“大家一起去。这家伙是个土豪,一个月在俱乐部混吃混喝不干活,还有一万多的工资拿,不敲他一笔我连觉也睡不着。”
土豪?俱乐部?工资还那么高?高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刘岚却是一头的雾水。听她问起,粟琴脸上惊讶的表情半是真实半是夸张,“你居然不知道啊,他是你们莆阳陶然足球俱乐部的主力哩,大名鼎鼎的二十三号欧阳东,……不过现在因为打架被禁赛。”说着就乜斜眼睛瞅着欧阳东,抿嘴一笑。
九月十八日下午四点半训练一结束,欧阳东就匆忙奔向省城,今天是刘胖子生日。一个多小时后,当他走进七色草茶楼时,宽敞的大厅里正是人声鼎沸一片唏嘘咒骂。在足协杯八分之一比赛的首回合中,状态正差的陶然队在客场被一支甲A老牌劲旅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五比一的比分宣告陶然队今年的足协杯之旅到此结束,现在他们操心的事情就剩一样了——怎么样才能保级。
第六章 数(一)
刘岚再没想到会在莆阳遇见欧阳东。自打那一晚欧阳东悄无声息地离开桐县县委招待所,多情的姑娘在县城里就寻了他整整三天,后来还一直找到省城九园集团的公司驻地。九园集团人事部的经理清晰无误地告诉她,整个集团公司上上下下一百七十四名员工,没有一个复姓“欧阳”的人,或者是刘岚记错了。这个答案给刘岚那颗火热的心重重一击,她彻底懵了,难道欧阳东欺骗她?又或者他对自己隐瞒了什么?难道他毕业后所作所为并不象他说的那样……她甚至去了欧阳东提到的破产纺织厂,却再没打问出关于欧阳东的一丝消息。是啊,厂子都没有了,哪里还会有健全的行政建制,她就是想打听,那个新兴的小镇上人来人往,她又去找谁打听一个亟亟无名的年轻大学生?
很多次,刘岚都在心底自己问自己,到底喜欢欧阳东哪一点,答案非常模糊。或者是因为欧阳东那凄凉的身世唤起她心中的母爱,或者是因为欧阳东身上那隐隐显露出的山民特有的骠悍性情,或者还有他那带着神秘意味的经历,这一切都让她着迷。和她在大学生涯中交往过的几个男友不同,欧阳东从不用长篇大段的高谈阔论来吸引自己的关注,只是如同普通朋友般淡淡地交谈,言辞神色中间或有些令人会心一笑的幽默;他大方,但绝不奢华,尤其是他那次因为愤怒而将一家三兄弟暴揍一顿,让她觉得跟着这个男人,一定会非常的安全。这可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觉。
然而这一切都因为一顿晚饭而结束。刘岚用了很多时间才彻底忘记欧阳东,在学校准备毕业论文那段时间,偶尔她也会回想起那一段未果的经历,刘岚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那段感情,它到底是出于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爱,还是出于对自己爱情的爱。依靠她父亲战友的关系,毕业后她顺顺利利地走进莆阳市电视台,如愿以偿地成为一个记者,每天都过着平淡如水的上班族生活,找线索,跑新闻,写稿子。上个月,在一次关于国有资产被转移的采访中,她认识了高宪,年青有为的市国资办副主任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从那时开始,工作之余两人就常在一起聚聚谈谈,虽然大家都没有明白地说出来,不过谈恋爱处朋友的关系,俩人心里都知道。
直到那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直到自己再一次看见欧阳东。
刘岚曾经暗自揣测过欧阳东的职业,有些设想比电影里的角色设计也差不多少,但是她无论如何也猜不到,欧阳东下岗后居然会成为一名职业足球运动员。从那叫粟琴的小姑娘对他的仰慕和高宪的表情变化中,她能猜出欧阳东在莆阳市也能算一号小有名气的人物。邂逅欧阳东的第二天上午,她就去台里的体育栏目组找了熟识的同事。很多事情她都想打听清楚。
“你那时为什么不把这事告诉我父母?”在一间安静的酒吧里,刘岚瞪着圆圆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欧阳东。欧阳东靠在竹沙发里,抬眼瞅瞅她,又低垂下眼帘,淡淡地说道,“有告诉他们的必要么?既然他们觉得我配不上你,我又何必再说这些哩。”凭借自己职业球员的身份去赢得一份感情,这事他可做不出来。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欧阳东抿抿嘴唇,目光在刘岚身后墙上挂着的那个毛茸茸牛头上停顿了许久,才幽幽地说道:“……开始时我觉得没必要,后来,……我没有机会说。”说完,他就紧闭着嘴唇静静地坐着,目光幽深而沉静。酒吧天花板上的小灯把光线柔和地撒下来,他脸上就有明暗交错的起伏阴影,眼神深邃得象一泓黑洞洞的潭水。
刘岚没再吱声,只是默默地用吸管拨拉着玻璃杯中那片柠檬。柠檬被吸管按进果汁中,又顽皮地从吸管一旁窜上来,再被压下去,又窜上来,在杯中忽沉忽起地游荡。就在两人的沉默中,身穿红色长裙的粟琴就象一团跳跃的火焰样卷进酒吧,略一逡巡,她就径直走过来。
才一坐下来,她就兴高采烈地说道:“甄智晃那家伙果然没骗我,你们还真在这里,”刚才欧阳东和刘岚走进这家偏僻宁静的酒吧时,恰巧碰见甄智晃和他那做服装代理商的女友走出去。“听说你就要回一队了,是不是二十五日那天的足协杯,你要上场啊?”她的消息倒蛮灵通,欧阳东昨天才被招回一队,今天粟琴就知道了。在刘岚没出现之前,好些相熟的队友都理所当然地把她看成欧阳东的女友,向冉两口子更是三天两头地关心此事。可天可怜见,他欧阳东连粟琴的手都没牵过,谈朋友的事更是无从说起。“你帮我去俱乐部要几张票,到时我邀约一帮同学来给你们捧场,好生看看你们怎么让大连长风满地找牙。你要给我挣脸啊,我可一直把你做偶像使劲推销的。”
听她说得起劲,欧阳东连连摇头一脸苦笑,“你当大连长风是什么?那是两届甲A联赛冠军,有四五名国脚哩,——我们不被揍得满地找牙就很满足了。”粟琴便撇撇嘴,嘟囔道:“这么说你们打不赢?我可是和同学赌了东道,要是你们输的话,我得请十好几号人去肯德基吃快餐。”说着就一脸丧气。她这番话让欧阳东和刘岚都是一乐,欧阳东便逗她:“能踢平就很不错了。我看你还是先去盘算请客的花销吧,吃快餐倒要不了多少钱。”粟琴眉毛一挑,楞着不大的眼睛瞪着他说道:“不要多少钱?你当我同学是你吧。那是一群狼!我的存折要被她们凿一个大窟窿啊!”
刘岚带着恬静的笑容看着他们两人说笑斗嘴,心里却越来越沉。看情形,欧阳东和这个还在读书的女孩关系好得很。粟琴家里到底是做什么的,她曾在不经意间问过欧阳东,欧阳东似乎也不是很了解,或者他了解却不愿意明白地告诉自己。她只知道粟琴的父母在几年前就已经离异,她母亲这两年在股市上赚了很多钱,因此母女两人生活很是富裕,连还在读书的粟琴都开上自己的小车,虽然那只是一辆不值得夸耀的红色奥托。
因为即将到来的足协杯八分之一比赛第二回合,渐渐趋于沉寂的莆阳球市再次掀起一波久违的浪潮,这倒不是因为已经陷入保级泥潭的陶然队,而是因为那支连续称霸中国足坛的大连长风。莆阳的球迷们终于有机会在现场看看这些平日里只能在电视里观瞻的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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