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雨点打在窗外雨篷上的声音单调而清脆。
丁安邦一夜没睡。确切点说,是基本没睡。昨晚接了祁静静电话后,他给周天浩打了两次电话,没人接。11点的时候,王伊达副书记又给他来了一个电话。王伊达书记告诉他:省纪委对南州市委党校的有关情况,作了个初步的研究。有问题,而且不是小问题。他要求党校这一块,务必高度重视,在近期内,重点是要做好部分人员的思想工作。同时,要坚持党校以教学培训为主的方针。丁安邦说:这情况有点意外。不是小问题?那……
王伊达没有回答,而是再一次强调了稳定,然后就挂了电话。
丁安邦回到床上,再想睡就睡不着了。黑暗中,他睁着眼睛,大脑里却尽是刚才王伊达副书记的话。王伊达在11点打电话来,用意是很明显的。这电话本身就说明了事情的严重性。同时,在他简短的要求中,也是很耐咀嚼的。比如,做好部分人员的思想工作。这部分人员指谁?是指被纪委调查的同志?还是指坚持向上举报的同志?另外,王伊达要求以教学培训为主,强调稳定,这是不是隐含着要求党校这一块要抓住工作实质,不要纠缠在举报别人或者别人的违纪上?
领导的话从来难以一下子听懂。能一下子听懂的,也许就不是领导的话了。官场语言之丰富,到了领导阶层,基本是向更加含蓄、更加不确定性发展。这里面认真分析起来,其实也属正常。领导所处的环境复杂,加上中国语言的歧义性,如果随便开口就是明明白白,显然容易出现语言上的漏洞,这不利于决策。稍加含蓄,甚至模糊,给领导和下属都有缓冲的时间,也就有了修正的可能。这样,领导说出的话,就不至于被抓住辫子。虽然现在实行的集体负责制,但领导出面,就是代表着组织,代表着机关,代表着集体。领导一语,犹如千军万马,缰绳一放,浩浩荡荡。倘有差错,如何能追回?如其不能追,不如一开始就慎重。慎言、慎行、慎独,领导干部之圭也!
做思想工作?看起来,这不是件难事。党校是干什么的?就是研究思想的。可是,现在,要做……
丁安邦一边听着窗外渐渐静下来的市声,一边将有可能是王伊达副书记概念中的要做思想工作的人员名单,好好地想了一遍。想完了,他摇摇头,又叹了口气。党校这样一个平静的地方,现在也如此复杂了。这是丁安邦根本就不曾想到的。不仅仅是纪委这旷日持久的调查,还有周天浩,祁静静,甚至还有汤若琴,延开辉。想到这,他起身到书房。延开辉晚上来过,丢下了一张卡。这卡上明明白白地印着几个数字:一万元,底下是市华生商厦。魏燕说她也是坚持不收,可是延开辉硬是丢下了。“这熟人熟事的,怎么能?”魏燕虽然眼盯着卡,嘴上却很着急。丁安邦说急什么?上班时,我再还给他就是。魏燕说:延主任还说,组织部那边,还有市领导,他也找了些。关键是党校这边一定要推荐,要上报。一定要在名单内,不然……丁安邦说我知道了,以后,这样的事,你尽量不要听,更不能承诺和答应什么。魏燕有点生气了,说:我不过是说说。我承诺了什么?你啊,你啊!人家来找你,你不也去找别人?你们当官的,还不都是找过来找过去,收了东家送西家?
净胡说。丁安邦骂了句,就回自己房了。
不过现在,丁安邦躺在床上,想想魏燕的话,也还真有理。这世间上的事,真的就是来来往往。古人说:熙熙攘攘,皆为利往。如今是熙熙攘攘,皆为“位”往了。说穿了,都是一样。位子,就是利。不然,怎么这么多人挤在这桥上?延开辉情况就更特殊,他是一个教授,经济学部的主任,但同时,他也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商人者,在中国古代,算是不入流者。大凡中国成功的商人,到最后都守着一个心愿,就是弄一个红顶子戴上,心才安了。为什么?这与中国根深蒂固的“官本位”思想有关。你再有钱,你再成功,终究你是商。商者,受制于官。说白了,是受制于官所制订的政策。政策兴商,则百商兴。政策败商,则万商败。以商人的精明,岂能看不出这一点?何况有几个成功的商人,是完全遵从着市场经济的规律在经商?商到极致,便是回归。这回归,就是向“官”的靠拢与皈依。徽商当年那么强大,也还得花了重金,捐一顶花翎。延开辉是不是也如此想了?商海回头,官场再风流?不然,怎么理解这平时一向高傲的延开辉教授,居然来送礼了?
对于党校人事问题,丁安邦确实想得很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然而现在是,事已关己,岂能挂起?常务的问题,他再想也是多余。按照李化的说法,积极争取,失之不忧。他也是争取了的。除了王伊达,他还通过其他关系,给市委书记康宏生打了招呼。康宏生那儿,他本来也准备去一下的。但给他说话的人一再告诉他,这个不合适。康宏生这人有个习惯,人事上的事,你越找得很,他越反感。你要是送东西,不仅没有好处,还等于自断了前程。丁安邦想:这其实……不过,康宏生到南州来,虽然时间不长,名声还是很好的。官场上就传着,有一次,某县的一位领导,给康宏生送了一只信封。康宏生书记没收,并要求这人带回去。结果这人也拗,坚持不带。康宏生直接将这信封交给了纪委,同时,通报对这个县领导进行了批评。党校常务,看起来是省委组织部定,但内在里,大家都知道,还是市委说了算。常务之事最切身,却只能看着,等着。至于常务之后,按照一般推理,党校现在的三个副校长,倘若真有一个如愿成了常务,那副校长就缺了一个额。而党校具备条件来竞争这个职位的,起码有十几个之多。各部的主任,包括办公室主任,直到图书馆长,等等,凡是副处三年以上的,都有资格。就目前看,汤若琴是表现得最为活跃的。马国志为此专门跟丁安邦讨论过,马国志说要论条件,汤若琴是最为成熟的。但论资历,汤若琴就得往后排了。不过,提拔干部,关键是看工作,看条件,而不是论资历。延开辉这算是正式递交了竞选报告。也许明天,还会有其他的同志站出来。丁安邦揣想了一下,如果还有,应该是组织人事部的刘一青,行管部的胡弦,其他的人,可能心有所想但付诸行动的可能性不大了。毕竟,竞选副校长也是一项有风险的事。当官也像金字塔,其实越在基层,提拔的可能性就越小。金字塔底,数量大,概率就小。越往上,竞争就越小,关键是基数变小了。党校现在竞争常务,是三个当中产生一个,而竞争副校长,则是几十人当中产生一个。这种金字塔理论,看起来似乎不太合理,但又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真要说起来,从副校长这角度上看,汤若琴无疑比延开辉更适合些。党校现在是四个副校长,全是男的,这领导层的性别比例也失衡。何况汤若琴这几年在办公室,经过历练,已经相当成熟了。办公室主任就是党校的管家,杂事,难事,麻烦事,很多都是由她出面解决的。而且,汤若琴还有人所共知的家庭背景。如果不出意外,丁安邦是会倾向于她的。无论从工作,还是从能力,他都如此想。但延开辉显然也不能轻视。延开辉说组织部那边,还有市领导,他也找了。这话的意思很明白,路我打通了,你党校这一块千万不能卡了。换句话,就是打个招呼。将来成不成事,其实还是别人说了算。丁安邦相信,延开辉有这个能力。一个在商场上打拼多年的人,在打通路子上,他是有得天独厚的优势的。
夜越来越静,丁安邦却越来越兴奋。他估摸着应该是凌晨四五点钟了,就起了床。到书房一看,才3点,就喝了点白开,方便了下,又上床。这回,他想到了祁静静。祁静静当初刚分到党校的时候,也是凭着她叔叔的关系。这孩子文静,乍看起来,还有些腼腆。这几年内,也有不少的党校同事,给她介绍了很多的男朋友。但是,她似乎对此没有兴趣,面也见了,却总没有第二回。这一两年,再也没人提这事了。有人背后说,祁静静也许受过打击,在情感上有些缺陷。不过,平时待人接物,也看不出什么。丁安邦也曾纳闷过,一个好端端的孩子,怎么能……葫芦如今总算打开了。原来她心中一直守着一个梦想,那就是周天浩。怀孕也许正是她想实现梦想的最好途径。可是,一个不经意的摔跤,这个梦想被打破了。祁静静给丁安邦打电话,看起来是对周天浩的最后通牒,然而,在丁安邦听来,又显得如此的无力和苍白。爱情,特别是这种非常规的爱情中,受害的总是女性。男人是为着事业生活的,而女人,往往是为着情感生活的。情感出了问题,女人会停下一切;而男人呢?则只会皱皱眉,裹着痛苦,继续前行。祁静静虽然通牒了,但以周天浩的个性,他是不会按照祁静静的设计往下走的。周天浩与吴雪,虽然算不得模范夫妻,却也没听说有多大矛盾。何况吴雪还有那样一位老父亲,周天浩是不会随便就……要说周天浩有什么软肋,那也许就是他身在官场,名声高于一切。其次就是吴雪,吴雪出身高干家庭,却单纯天真,她如果面对周天浩的不忠,会是怎样的后果?
丁安邦担心的,是祁静静是不是也打了电话给吴雪。如果是,那就……
天终于亮了,丁安邦却睡着了。
8点,魏燕从市场上转了圈回来,丁安邦依然在睡着。魏燕喊醒了他。吃了早点,丁安邦就给周天浩打电话。这回,一打就通了。没等丁安邦开口,周天浩就道:“真对不起,昨晚上手机没电了。丁校长有事?”
“当然有事。你现在在……”
“有事是吧?”周天浩含糊了下。
“祁静静给我打电话了。”丁安邦把祁静静三个字说得重重的。
周天浩沉默了会儿,问:“她?汤主任不是说她走了吗?”
“没走。天浩啊,你怎么……事情到这时候了,也就别再跟我演戏了。她说不会放弃你。你考虑考虑,尽快地解决了。”
“啊!知道了,谢谢丁校长。”
周天浩又问丁安邦,放假也没出去?丁安邦说没出去,人不太舒服。又问县干班学员的考察进行得怎么样?周天浩说挺好,我上午直接赶到想湖去,下午活动结束。晚上,在市里,由财政局的顾局长安排。丁校长如果没事,到时我让车来接你。丁安邦说到时再说吧,一定要注意安全。另外,就是祁静静的事,放假期间必须处理好。尤其是吴雪,明白吗?
明白!周天浩应得很利落。
丁安邦放下电话,魏燕问:“到底什么事啊?对周校长这么……”
“还不是男女的事。你要有本事,你可以搞,可是别出事啊!这个周天浩,糊涂!糊涂啊!”
“吴雪不知道吧?”魏燕接着说:“吴雪要是知道了,那可就……说真话,这周校长,一副小白脸,我看着就……”
“别瞎猜,这事可不能外传。”丁安邦叮嘱道。
魏燕一笑:“我不传自会有别人传。男女的事,可是最容易走舌头的事。”
丁安邦瞪了魏燕一眼:“你别传就行了,管别人许多……”
雨越下越密,魏燕叹了口气,说:“今年的梅雨来得格外的早。什么都不一样了。”
“怎么了?往年不也是……”丁安邦说着,心里却没有底。今年的雨水来得确实早,伴随着今年雨水的,也是许多不顺心的事情。他泡了杯茶,坐在书房里。这书房几乎是丁安邦的私人空间。丁安邦坐在里面的时候,其他人是不许进来的。孩子小时候,有时调皮,偶尔钻到书房里,也常常挨丁安邦的骂。丁安邦说:读书人总得有一块安静的地方。外面没有,这一小间书房总得给我留着吧。魏燕有些生气,回头想想,却觉得也有理。从此,这小地方,就成了丁安邦独坐和静思的地方。在书房的墙上,挂着他自己作并写的一副对联,上联是:山中众水白,且洗愁肠听天籁;下联是:江上数峰青,还留醉眼看鸥盟。这副对联写成后,他一直挂在书房里,对联的内容也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有时夜静,或者心中有郁结时,抬头看看这对联,心思便静了下来。人生如寄,惟天地永恒。如此一想,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还有什么值得反复计较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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