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夫赶紧下拜谢恩,吕方挥了挥手便走出屋外,沈丽娘无声地跟在后面,两人沿着小道走了一会,随着离病房的距离渐渐远了,血腥味和伤员的呻吟声渐渐也感觉不到了。突然吕方停住脚步,自顾说道:“我第一次认识龙十二,是在围寿州城时,当时我就领着两百多屯田兵和庄中手下,带着一千多降兵挖壕筑垒,可杨行密没有给足军粮,他们便聚众闹事。若不是你相公我口舌便给,哪里还有今日,那时我和他在一个锅里舀菜粥吃,他还不敢吃,你说可笑不可笑。”说道这里,吕方转过身来,眼中泛着泪光。沈丽娘觉得眼前的爱人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平日里那个深沉多智,成竹在胸的吕任之不在了,眼前这个男人疲倦而又彷徨,好像被肩膀上沉重的担子压得受不了了一般,她正要出口安慰,吕方却指着远处伤卒居住的宅院说道:“昨日出城死战的选锋都是出自旗下精兵,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小伙子,都是我在丹阳摔打出来的好儿郎,可现在一大半都已经没了,剩下的也都人人带伤。那些淮上子弟跟着我来到湖州,破蛇颈关,夺安吉城,和数倍于我的镇海军厮杀了快一年了,我说清口之战后,镇海兵必退,可去年十一月清口之战就打完了,现在都九月了,怎么淮南为何不再南下?那许再思为何不退兵?眼下城中粮食军械都快完了,要是他们不退兵,那可怎么办?怎么办?”说到最后,吕方的声音越来越大,竟好似受伤的猛兽嘶鸣一般,一旁的沈丽娘看得心疼,禁不住伸出手去想要安慰一下他,却被吕方一把将手掌抓在手里,只觉得对方的双手好似铁铸的一般,捏的自己生生作疼,沈丽娘虽然剑术超群,可并不以臂力见长,她看到吕方双眼死死地盯着自己,显然是已经被肩膀上的重担压倒,精神都有些失常,辨认不出眼前的是何人。
沈丽娘熬不过痛楚,左手收作鸟嘴状在吕方右手虎口处猛地一啄,吕方吃痛不由自主的松开了手,丽娘趁势抽回了右手,一看,已经一片青紫,方才吕方手上的力气着实不小,若是让他继续下去,只怕指骨也要折断几根。
吕方挨了沈丽娘那一啄,方才从刚才那种状态中苏醒过来,看到丽娘右手那样,知道是自己方才不小心伤了她,赶紧上前抱住爱侣轻声安慰,两人虽然在这安吉城中朝夕相处,可在敌军环伺之下,吕方日夜操劳,也并没有多少单独相处的时机。此时在李家故园之中,四周无人,清风吹拂,几株剩余的桂花树传来阵阵暗香,吕方搂着丽娘柔软的身体,只觉得躁动的内心渐渐安静了下来,先前心中那些烦闷的事情,仿佛也渐渐地远离自己而去了。
突然吕方感觉到怀中的丽娘动弹了一下,原来沈丽娘轻轻伏在自己膝盖上,接着便听到她低声说:“任之,如果镇海兵想这般猛攻,城内还坚持的了几日?”
吕方顿了一下,想了一会答道:“也许五日,也许七日,最多不会超过十日。”
“那若是他们继续围困呢?”
“城中粮食也就半月的量了,若是使些手段,最多坚持三个月,不过那样只怕这安吉城那时候也留不下什么活人了?”吕方的声音越发苦涩起来,本朝张巡守淮阳固然义烈,可史书上“杀妾饷军”,“城中百姓生人不足百人”的记载让他一想起来便难受之极,难道自己也要落到那种下场,想到这里,吕方觉得背上起来一阵寒意,不禁打了个寒战。
沈丽娘与吕方相依相偎,吕方打了个寒战她立刻感觉到了,立刻低声道:“吕郎莫要担心,吉人自有天佑,像你这般好人,定然会逢凶化吉的,说不定明日镇海兵便熬不住撤兵了,我看他们白天死伤的比我们还多的多。”
吕方脸上泛出一阵苦笑,且不说自己在老天眼里是否是好人,作为一个后世受过多年教育的无神论者,他对于天佑之类的东西一向是嗤之以鼻的,若是上天当真有灵,只怕第一个倒霉的便是他自己。至于镇海兵会不会撤兵,若他和许再思易地而处,就算死伤再多,也会拼命先攻下安吉,将眼前这强敌灭了再说,毕竟这安吉县乃是湖州通往宣州的大门,若是安吉落在淮南兵一方,攻守之势立刻逆转。湖州所辖五县乌程,长城,安吉,武康,德清。长城县也会因为被与乌程县隔离开来而落入淮南兵手中。那时,湖州泰半便已经落在淮南手中,只要镇海兵稍稍受挫,淮南兵便可越过独松关,直薄杭州城下。兵士损失再多,也能再招募,这战机一去可就再不复返了。吕方虽然这般想,可看着眼前丽娘清减的容貌,也不忍心说出那些煞风景的话来,苦笑着叹道:“丽娘你善颂善祷,想必能够有转机。只是你本是千金之子,随我后不但屈身妾室,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早知道这般,出兵时便让你留在宣州便是。”
吕方刚说到这里,便感到嘴唇上一阵温暖柔软的感觉,却是丽娘直起身子,吻了上来,两人婉转相就,过了半盏茶功夫方才分开。丽娘本出身世家,自小便深受庭训,像这般大胆的举止平日里想都没有想到过,可方才情不自禁便吻了过去,现在虽然说不出的害羞,可双目闪动,也是说不出的欢喜。
吕方沈丽娘二人坐在院中残留的一条青石上,相偎相依,只觉得心中说不出的欢乐安适,浑然忘了时间流逝。突然前边火光闪动,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吕方站起身来,右手按在腰间刀柄上,随手将沈丽娘拉倒自己身后。沈丽娘心中又是一阵甜蜜,正要拔剑上前,护住良人,却听到吕方低声喝道:“来者何人?”
火光处脚步声立刻急促起来,只听到有人又惊又喜地喊道:“队正,找到了,是吕使君的声音。”不一会儿,来人便到了面前,却是一队吕方身边亲卫,为首的一人脸上满是喜色,躬身道:“方才城头上值夜的吕校尉遣人来住所处通报,说有紧急军情通报,派人到这里请示使君,我们找不到,赶紧四处找寻。”
吕方挥了挥手,制止住了那队正的话,他快步赶回屋内,却只见那通报的亲兵早已急得坐立不安,看到吕方回来,快步上前低声道:“我家吕校尉遣我通报,说今日日落后镇海军兵营便蹊跷的很,好似要退兵的模样,他深恐有诈,不敢妄动,遣在下来通报将军,还请决断。”
“什么?”吕方的好似头顶上打了一个响雷,几乎站立不住,好不容易才顶住了神,强自镇定道:“好,你快带路,我要上城去看看。”那亲兵赶紧躬身领命。吕方转身过去,只见丽娘脸上满是笑容,说不出的可爱。吕方低声道:“我上城去看看就回,你先回去歇息吧。”
“夫君请放心前去,妾身自当在家中静待佳音。”丽娘敛衽为礼,方才退下。
吕方对方才那个队正命令道:“你带上两百兵士,随我上城。”
安吉城东门,多日的激战,显眼的城楼早就被进攻方的石弹、油弹打得千疮百孔,不复旧貌。陈雄在城头上走来走去,焦急之情溢于言表,吕方刚上得城来,他也不行礼,上前禀告道:“将军,日落时我便发现镇海军有些蹊跷,他们的炊烟比平日少了许多,一开始我还以为他们为了明日进攻有什么鬼主意,可一想不对呀,明日要攻城,那更是要给选锋好吃好喝,总不能让将士们啃着干粮攻城吧,于是我就派了几个探子,去瞧瞧,虽说对方巡防严密的紧,可也看出了些东西,他们竟然将许多打造一半的攻城器械烧毁。镇海军要撤兵了,只怕就是在今夜。”
吕方也不答话,在城头上静静看了一会,静静的夜里,远处的镇海军兵营传来一阵阵的刁斗声,一堆堆篝火如同往常一般。过了好一会儿,吕方问道:“可有抓到活口。”
吕雄答道:“敌兵巡防紧的很,未曾抓到活口,将军,要是真的镇海军撤兵了,我们派兵追上去杀一把吧,这几个月来,我们可被他们围的够惨了,可要狠狠出一口气。”
吕方脸色如水,只是静静地看着远处的镇海军兵营,过了好一会儿方才答道:“罢了,许再思老于戎行,若是撤兵,只怕今夜辎重伤兵只怕已经动身,到了天明已经十余里开外了,自己带着精兵殿后,追上去也是自讨苦吃。再说弟兄们这些日子死伤甚多,镇海兵走了,麻烦的事情还多着呢,能多保存一个也是好。”
吕方心中暗想,就算击破许再思,以自己现有的实力也无法占据整个湖州,还不如就这般让其撤兵,与其隔若溪对峙,各得一半,现在手中的士猝死一个少一个,要控制本地豪强,还是保存实力为上。
吕雄听了,也不是十分了解吕方的意思,低声嘟囔道:“只是便宜了这帮狗才。”
这时天上划过一颗流星,吕方看着流星划过的方向,不禁喃喃说道:“古时说这流星陨落,便是代表名将凋谢,却不是这次又是那位英雄倒下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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