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城原先是前朝的行宫所在地,也算是有些年月了。南阳立国后,觉得这个地方不仅易守难攻,而且还有一条运河联通到海岸,真是随时可以跑路的绝佳地点,于是就在这里扎下根来。可能是托了南阳立国建都的福,神京城虽然被多次攻入,但一次也没有被攻陷。第四代南阳王即位后,对神京进行了大规模的改建,毕竟当年四公夺嫡太过惨烈,王城附近的几处位置都成了修罗场。十几年来王族请来了不少所谓的得道高僧,在城南也修建了不少寺庙。想着香火一旺盛,积累的煞气自然就淡了下来。悯忠寺就是其中一所,这座庙本身不大,里面的和尚也不多,在神京大大小小的寺庙中估计就是个中等水平。北进过后,南阳王有感于将士死伤惨重,不知为何选择在这里进行了几次布衣法事。所谓布衣法事就是南阳王族的一种仪式,让王族诸人穿着百姓的衣服像参加百姓家的法事一样在某个寺庙里跳大神。这下让悯忠寺的名声大振,主持大淼和尚更是成为了不少豪族的座上客。他趁此机会把寺庙里里外外又扩建了一圈,如今说起神京的各大名刹,悯忠寺也算得上一号新贵了。
这日晚间,大淼和尚一脸满足的走在回寺庙的路上。这次的宴席相当不错,自己终于能力压另外几个住持坐了客座首席。高安侯可是南阳国的开国功臣,能在他家的宴席上出点风头,也算是人生的小巅峰了。一想起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自己就是神京住持中的风云儿,他就有点控制不住逐渐上扬的嘴角,一时间脚下生风,搞得后面的几个小沙弥只能小跑着跟上。这时他发现一个有些落魄的读书人打扮的年轻男子在寺庙门前的石梯上坐着,看样子应该是在等人,越走越近的大淼和尚皱皱眉头,待离得近了之后,这个年轻男子向他恭敬一礼道:“在下从大江镇来,求见旧佛居士。”
“你找旧佛?你是他什么人?”
“在下是他的亲旧,特来神京城里请他照拂一二。”
“好吧。既如此那就先随我进去,一会自有沙弥带你去寻他。”
“那有劳住持了。”
两人简短的对话后,大淼和尚就引着这个年轻男子往里走,之后又指派了一个小沙弥带他去找人,自己则往住持的居所走去。今天也辛苦一天了,要早些安歇才行。
所谓旧佛居士其实是一个怪人,据说他和上一任住持,也就是大淼和尚的师兄交情莫逆。师兄临终前唯一的交待就是把他奉养好。大淼和尚对此倒也没什么异议,毕竟这个人双腿齐断,脸上还有一处可怕的刀伤,一看就是苟延残喘之辈。这些年寺里把他养着,也算是做了件善事,偶尔有些人过来寻他,也是待个一两天就走。在悯忠寺里,旧佛几乎不与任何人说话,总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一坐就是一整天。天气好的时候,他会让伺候他的几个小沙弥把他抬出去晒晒太阳。此时年轻男子已经来到了旧佛的居所外,里面说人已经睡了,来客可以先在客房用饭歇息一晚,有什么事明天再说。那年轻男子听了也没说什么,就又被引到客房里歇着去了。
由于未来几乎不会有什么大的战事这一点已经深入人心,神京人的夜生活也开始丰富起来,最典型的表现就是夜间的宴饮次数暴增。如果晚间从王城的通天塔上往下看,就会发现神京处处都是热闹的地方,尤其是城西的花楼街,简直是五光十色,恍如白昼。负责巡城的禁卫军比平时增加了数倍,不过效果有没有增强就不知道了。半个月前南阳王微服到太学私访,本以为太学的四百学子至少有一半在秉烛夜读,结果到了才发现只有不到三十人在学堂里,其余的居然都跑去喝花酒了。王上勃然大怒,当即要把太学学正唤过来问个究竟,不料左等不来又等不来,侍卫们去问了才知道,那位学正大人原来也在花楼街中。次日南阳王即下旨革除了不少太学生的功名,太学学正也被下狱严办。连一贯以忧国忧民著称的太学都成了这德性,可想而知整个神京城已经放松到了什么程度。在大淼和尚眼中,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年轻男子可能就是刚刚被革除功名的太学学生,实在没地方去了才到自己这里打打秋风。那个旧佛年轻时可能还是个有些声望的文人,结交的尽是些穷学生。不过现在悯忠寺家大业大的,多养几个闲人也没啥。说不定这些人里面以后能出一两个高门,到时候还能感念感念这一饭之恩呢。
第二天一早,那个年轻男子又来拜会旧佛,被人引进去之后,在里面几乎待了一个上午,伺候的沙弥送饭进去时,看见他坐在旧佛对面,满脸的泪痕。不过这种哭穷卖惨的人在如今的神京不知道有多少,小沙弥们早就见怪不怪了。毕竟住持都发过话,只要来的人不过分,住个十天半月的也没啥。
“这么说,大江镇杜府已经灰飞烟灭了么?”被称为“旧佛”的老人望着坐在对面的年轻男子,缓缓开口问道。
“老师,情况一有变,我就把可能涉及到的族人家丁都召了回来,这次父亲一把火,几乎把所有的线索都给烧没了。学生这次到神京,手下只有一队暂时还不知情的暗子,所以才来投奔老师,望老师指点迷津。”
这个年轻男子就是大江镇杜府的少主杜政,家中惊变过后,他通过密道直接到了城外。在一处隐秘的地方蹲了大半个月才出发前往神京,刚到神京就来找自己的老师求助,之前的一切谋划都是因这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老人而起,如今,也许只有他才能力挽狂澜。
旧佛微微皱着眉头,脸上也看不出喜怒。他真的很丑,那道几乎把他的脸横劈成两半的刀伤彻底摧毁了原先的容貌。一般人看过一眼就会赶紧把目光移开,因此忽视了他那如同猎鹰一般的双眼。断掉的双腿毫无生气的搭在椅子上,但仔细一点就能看出这双腿曾经也健壮有力过。再看看他被磨出老茧的双手,似乎能猜出在很久以前,他也是一个弓马娴熟的勇武之人。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身体已经不可能重复往日荣光,心却一直没有凉过。
“宫中消息说,明妃已经没多少日子了。到冷宫后成了众矢之的,不仅是其他的妃子,就是宫女太监都处处与她过不去。她费尽千辛万苦张罗来的那群亲戚,在神京也接连下狱,我估摸着不到三个月,王世子朱光就要被下旨废黜了。”
“那我们何时动手呢老师?”杜政听完就急切的问道。
“不急,我一个风烛残年的人都能等得,你还有什么等不得的。我知道杜府的事让你痛彻心肺,但越是如此,越是要能沉住气。你是我唯一的学生,也会继承我的一切。”旧佛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身旁的一个小屉子,杜政把小屉子拉开后,发现是一封书信。“你今日晚间便把这封书信的信封交给马岩府上的人,马岩这个废物见了自然胆战心惊,你约他三日后到悯忠寺一叙,到时候你就站在旁边。”
杜政接过信封后有些疑惑,心想马岩北进时战败被俘,一直都是南阳军方之耻。南阳王念在其父功劳的份上,仅仅是将他的后将军降为金吾将军,负责神京南门的防卫。不过在朝中的三名金吾将军中,只有守卫王城的金吾将军金栓有点实权,其余两个就是荣誉官职,手下最多能统领个几百人,这种紧要关头去联系他,杜政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意义。
像是看出了杜政的疑惑,旧佛露出了一副微笑的神色,只是这种神色出现在他的脸上显得很有些诡异。他用有点戏谑的语调说道:“马岩之父马义当年可不是世人心目中对朱风忠心耿耿的那种人,而这封信就是证据,马义找这个找了一辈子,他也没想到落到我的手上了。朱风要是知道了这件事,对马家来说就是灭门之祸!”
杜政一愣,马岩的父亲马义可是朝中公认的忠臣,在当今的南阳王还没即位时,就作为其死党一路护卫。当年四公夺嫡何等惨烈,其余三公中的两公都死于马义之手,要说南阳王心目中的第一勋旧,那肯定非马家莫属。没想到这样的功臣之家,居然会有如此秘辛。这时旧佛的声音又悠悠传了过来:“有时候,废物也有大用,这马岩为了能隐藏这项罪证,肯定能跟我们做做交易的。”杜政看着胸有成竹的老师,心想现在也不是多话的时候,三日后和马岩的会面自己就在旁边,到时候再问不迟。就站起身来朝旧佛恭敬一礼,接着退了出去。老师精力有限,今天已经耗费了太多的时间,现在需要安静的小憩一下了,这个规矩,杜政还是懂的。外面的小沙弥们看见他走出来了,精神状态也比适才稍好,都纷纷向他点头示意,杜政也微微颔首。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把四周都包裹了,在这种充满朝气的环境中,不知又孕育着怎样的一种黑暗。恐怕连安居王城的南阳王都未曾想到,几十年前的那场人伦惨剧并未结束,就像人身上的病毒一样潜伏起来了。当沉渣泛起之时,不知道会不会又掀起一阵腥风血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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