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就在这个下花厅里我和老姚(我开始叫他做“老姚”了)坐在一张乌木小方桌的两面,吃着他的太太做的菜,喝着陈年绍酒。菜好,酒好,他的兴致更好。他的话就像流水,他连插嘴的机会也不留给我。他批评各种各类人物,评论各种各样事情。他对什么都不满意。他一直在发牢骚。可是从他这无穷无尽的牢骚中,我却知道了一个事实:他对自己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满意,他甚至把他的第二次结婚看作莫大的幸福。他满意他这位太太,他爱他这位太太。
“老黎,你觉得昭华怎样?”他忽然放下酒杯,含笑问我道。
“很不错!你应该很满意了,”我称赞道。
他高兴地闭了一下眼睛,用右手三根手指敲着桌面,接连点了几下头,然后拿起酒杯,大大地喝了一口,忽然一个人微微笑起来:
“老黎,我劝你快结婚罢。有个家,心也要安定些。”他停了一下,又说:“你不要老是做恋爱的梦,那全是小说家的空想。你看我跟昭华也没有讲过恋爱,还不是别人介绍才认识的。可是结了婚,我们过得很好。我们都很幸福。”
“我听说你们原是亲戚,”我插嘴说。
“虽说是亲戚,可是隔得远。我们素来就少见面。说真话,我对她比对我头一个太太满意得多。”喜悦使他那张开始发红的脸显得更红了。
“像你这样对结婚生活满意,还要整天发牢骚,倒不如我一个人独来独往自由自在,”我又插嘴说。
“你不明白,对你说你也不会了解。中国人讲恋爱跟西洋人讲恋爱完全不同,西洋人讲了恋爱以后才结婚,中国人结了婚以后才开始恋爱,我觉得还是我们这样更有趣味,”他得意地、好像在阐明什么大道理似地慢吞吞说,一面还动着右手加强他的语气。
我不能忍耐了,便打岔道:“算了,算了,你这种大道理还是拿去跟林语堂博士谈罢。他也许会请你写本《新浮生六记》,去骗骗洋人。我实在不懂!”
“你不懂?你看,这不是最好的例子?”他带一点骄傲地笑起来,侧过脸望着花厅门。我也掉过头去。他的太太进来了。周嫂打个灯笼跟在她后面。
我连忙站起来。
“请坐,请坐。菜做得不好,黎先生吃不惯罢,”她笑着说,两排白牙齿在我的眼前微微亮了一下。
“好极了,我吃得很多。就是今天太麻烦你了。姚太太吃过饭吗?”我仍然站着笑答道。
“吃过了,谢谢你。请坐罢,不要客气,”她说。我坐下了。她走到她的丈夫身边,他抬起头看她,说:“你再吃一点罢,”他把筷子递给她。她不肯接,却摇摇头说:“我刚吃过。你们酒够了罢,不要喝醉了。你说黎先生酒量也不大,就早点吃饭罢,恐怕菜也要冷了。”
“好,不喝了。老文,周嫂,添饭来罢。”老姚点了点头,便提高声音叫人盛饭。
“小虎还没有回来?”他关心地问他的太太。
“我打发老李接他去了,已经去了好久,他也应该回来了,”她答道。
“辣子酱给他留得有吗?”他又问道。
“留得有。他爱吃的东西我都会留给他。”
饭碗送到桌上来了。我端着碗吃饭,我不想打扰他们夫妇的谈话。我忽然听见一个小孩的声音高叫:“爹,爹!”我抬起头,正看见一个穿西装的十一二岁的小孩跑到朋友的身边来。
“你回来了?在外婆家玩得好吗?”朋友爱怜地问道,一面抚摩小孩的梳得光光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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