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官和学士们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交头接耳的絮叨起来;唯有一人皱了皱眉头,捏紧手中的书简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周青臣看着他们的表现,眼中笑意加深,伸手做了个噤声的姿势,继续道:“这样的好日子,大家就算有什么不顺心的,也暂时别在大朝上开口,省得破坏了气氛。有什么错误的地方回来报到我这里,我一条一条记清楚,呈报给廷尉,不是更省时省力么——你们都清楚大王对廷尉的看重,由廷尉向大王进言,也更容易成功。”
皱眉之人嘴角划出一道冷笑,忽然开口打断了周青臣的话,不客气的说:“如此说来,若是和封赏功绩五无关的事情公布了,咱们也没有张嘴的资格了!”
周青臣脸上一僵,随即马上笑着将发青的面色遮掩过去,仍旧温温柔柔的张口道:“平定四海的机会就这一次,有什么事情不能让大王高兴几日呢?淳于越,你说是吧,别这么掐尖好斗——大王给博士学宫之中的博士官相当于中爵大夫的待遇,还在这座繁华的咸阳城中每人赏赐了宅院,你就当是偿还大王的恩情也好,别让大王扫兴。”
淳于越冷哼出声,狠狠一摔袖袍,转身就走,再没搭理周青臣。
周青臣面色再次僵硬,却很快调整好了自己脸上的表情,不停摇头叹息,一副淳于越不通人情事理的模样低声道:“哎,算了,大家别和他一样见识,做人不能忘恩负义。大王又不是个刚愎自用,不听人言的昏君,何必在大王一辈子就能高兴一次的场合让大王心里憋闷呢。”
被他召集到一处的博士官和学士们相顾无言,心里都有些别扭,既觉得没道理给秦王添堵,又觉得自己应该直言敢谏,不多想那些曲曲折折的事情,不由得都沉默了下来,没一个开口应承的。
周青臣趁机道:“既然大家都不反对,那就这么决定了。”
语毕,他逃也似的离开房间,丢下博士官们面面相觑,一个个都觉得被人算计了,憋得胸口发闷,可之前没能开口,眼下也没办法在说什么,相互对视几眼后,一脸丧气的转身出屋。
博士学宫之中周青臣为了忽悠住为数不少的博士官而奋斗,身在咸阳宫中的扶苏也牵着胡亥的手掌一同前往正殿之中寝殿向嬴政说明自己这几日处理的国事,和其中感到为难的方面——嬴政担任秦王的年头几乎和扶苏的年岁一般漫长,其中波澜起伏,经历了许多常人不会遇见的难题并将他们克服,他对政局的把握远不是上辈子一直待在边境的扶苏可以比拟的。
扶苏不会因为自己有了重生的奇遇便自尊自大,认为自己有远远超越父王的本领,嬴政的指点对他而言是异常宝贵的财富。
为人臣,需要为君王分忧解难;为人子,他该对父王尽孝。
因此,哪怕嬴政早已开口表示过一切国政扶苏均可自行处置,不必有任何顾虑,扶苏仍旧愿意将自己处置过的国务一一向嬴政禀报,希望能够得到他的品评和指点,也让嬴政能够时时刻刻掌握秦国政局的动向。
“你处置的都不错,这些奖赏若是有错误,让人报上来再更改就行了,不必你耗时耗力的盯着看。明日大朝除了这些也没什么重要的了吧?”自从写下来,嬴政再没了整日端坐在大书房的威严气势,斜倚着卧榻,腿上盖着一层绒毯,神色十分慵懒,说话的语调也比往日更加平和。
胡亥挤到嬴政身边,接过宫人手中的小锤一下下替他捶着腿,口中道:“阿爹,你休息几天有没有觉得身体舒服一点,睡眠怎么样了?”
嬴政躺平了身体,抬手对着胡亥头顶胡乱揉搓着,笑得异常平稳:“人呐,一歇下来感觉病痛都找过来了,整天是脖子也疼、肩膀疼、腰疼、背疼、腿也不舒坦——寡人以前怎么没觉得自己浑身都是病?那个夏无且居然有胆子嘲讽寡人平日里精力熬得太过,房事不节,没有油尽灯枯之象已经是好兆头了。让寡人老老实实的养着,别再操心太多了。”
他像是不服老似的挺身坐直,来回拍了拍手臂,大笑着对胡亥说:“其实再让寡人熬个十年不成问题——那药真是太难吃了,你真没说错。”
胡亥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抱着嬴政的手臂不放,他把脸蛋贴在嬴政臂膀上,低声道:“阿爹健健康康的我就放心了,我和大哥会每天都来陪着阿爹的。”
嬴政双眸看着温情,视线来回扫着扶苏和胡亥,满足的叹了一声,开口说:“寡人不立后,你大哥跟寡人说过也想如此。寡人对此不反对,反正这天下也没人配得上秦国的太子了——这不是正好?宫中没有王后,自然也就没人能让你挪出去了。”
嬴政说着眉头皱了皱,压低声音道:“依寡人的意思,你的兄长们,都不用离开咸阳,灭国大战刚结束,原本再繁华的城市也变成焦土了,正好寡人准备再建立些行宫,让他们轮着去住便是了。”
胡亥一听到“再建行宫”就头皮发麻,可他还是用力笑出来,拍着手掌,一脸兴致勃勃的神情道:“这样好,兄长们都在咸阳就不用和阿爹骨肉分离,相互思念了。”
他赶忙转头给扶苏递了一个眼神,扶苏对着胡亥温柔一笑,默契十足的开口道:“天下已经尽在父王掌心,父王有没有想过出行,到并入大秦版图的郡县去游玩一番?”
嬴政一直认为扶苏是个极为认真,对玩乐没有要求的人,他没想到能从长子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不由得一愣,随即笑着说:“真是个好主意,等到寡人的尊好更改之后,便着手准备出行事宜吧。”
“将六国遗留下来的王宫修整一番,就能恢复原状,正好当做行宫接待父王,免得重新修建行宫耽误父王的时间。”嬴政喜欢修建行宫的习惯扶苏一清二楚,可他不准备浪费民力将六国行宫按照原来模样移入咸阳重新修建,因此,故意开口主动提出此事。
果然,嬴政闻言朗声大笑,扶着扶苏的肩膀说:“寡人的长子真是越来越会孝顺寡人了,按照你想得办吧。”
扶苏和胡亥又交换了一次眼光,两人相视而笑,心中都十分满足——没让自己败家父王糟蹋民力修建行宫,还真是不容易啊!
又说了一段时间的国政,嬴政向门外望了一眼,忽然摆手道:“行了,夜深了,你们快回去休息吧。”
不等扶苏和胡亥反应过来,他们已经被请出寝房,胡亥莫名其妙的向房中望了几眼,一抬头看到宫人捧着药碗跪在门口,他瞬间抬手捂住险些喷出小声的嘴巴,扯着扶苏快步离开。
一走出正殿,胡亥马上哈哈大笑着说:“阿爹真的怕药苦,原来是真的,我还以为他在逗我,哈哈哈哈,阿爹也怕吃药呢。”
扶苏微笑着任由胡亥牵着自己的手掌,将他拉回寝房,温柔的神色之中闪烁着不舍。
第二日,高阳如期悬挂在天空之中,几名健壮的内侍操着洪亮的声音接连不停的宣读秦王定下的封赏,每一名被点到名字的臣子都惊喜得浑身颤抖的跪在地上高呼“大王恩德”,周青臣笑着点点头,一直到嬴政的尊号和专属称呼定下来都没有打断正殿之中的喜庆气息。
眼看着大朝将尽,嬴政抬手命人半步设立郡县意思的旨意,一直强忍着不开口淳于越忽然大步走出,高声反驳道:“陛下所言乃是一统图治的精要,可若不对皇子和有功大臣分封土地,仅仅一代的荣华,显得大王多么刻薄寡恩?请陛下法先王,裂疆土!”
嬴政霎时绷起脸,原本占满脸颊的喜悦之情消失无踪,他分外不悦的沉声道:“华夏经历四百年战乱终于被朕统一,百姓从此不必经历战乱,你竟然撺掇着朕再用那分疆裂土之策,意欲何为?分疆裂土?说得倒是轻松,若是寡人如同那周天子,我大秦三代之后子嗣必将刀剑相向,为了几片土地手沾亲人鲜血,且天子名义是统领诸侯,实则诸侯封国自治,天下政令难以下达实施,与我大秦毫无益处。如此老路,弊端早已尽数展现在眼前;朕宁可走未知好坏的新路,也绝不重蹈覆辙。此事不必再多说了,朕心意已决!”
说完这句话,嬴政冕服一甩,沉着脸大步离去,留下满朝文武尴尬不已。
这一场庆功的大朝会,哪怕并未按照周天下继位时候的模样大肆铺排,可众人心中皆知这是秦王的首朝,重要得紧,每一个人想到嬴政乘兴而来,竟然是败兴而去,脸上的喜悦之情不由得都跟着沉了下来,等到下朝离去的时候,一个个面沉如水,看着不像是统一天下,到仿若快要国破家亡了似的让人心中疑惑。
嬴政闷着头走回寝殿,怒气冲冲的坐在榻上,伸手一拳头砸在榻边沿,呼吸沉重,心头怒火熊熊,对本就没什么好感的儒生看法越发恶劣。
“哒哒哒”的脚步声传来,嬴政抬起头见到胡亥紧赶慢赶的跑进门,一屁股坐在他身边,抓着袖子来回摩擦着额头说:“阿爹,你别生气。”
嬴政看着幼子这幅担忧的模样,不由得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心头的怒火瞬间熄灭,只是仍旧带着些许不满的说:“真是些腐儒,明知行不通便要往死路里走。”
说着话,他又有些后悔自己甩手而去,将烂摊子扔下,追问道:“朝上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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