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办法把门打开,所以大家就聚集在一起了。
在最前面走着的是“黑桃皇后”卡尔,她挽着一个柳条篮子,里面装着她母亲的杂货、她自己买的布料、以及这个星期里要用的其它物品。篮子又大又重,卡尔为了走路方便些,就把篮子放在头顶上顶着,当她两手叉腰走路的时候,篮子就在她的头顶上危险地摇晃着。
“喂——你背上是什么东西在往下爬呀,卡尔·达齐?”人群中有一个大突然说。
所有的人都向卡尔望过去。她穿一件薄薄的印花布女衫,有一条像绳子似的东西从她的脑后垂下来,一直延伸到她的腰下,就像中国人的一条辫子。
“是她的头发散下来了,”另外一个人说。
不对;不是她的头发;那是从她头上的篮子里流出来的一条黑色溪流,好像一条粘乎乎的蛇,在清冷寂寞的月光下闪闪发光。
“那是糖浆,”一个目光敏锐的妇女说。
的确是糖浆。卡尔可怜的老祖母有吃甜食的偏好。蜂蜜在她家里的蜂窠里有的是,但是糖浆才是她一心想要的东西,所以卡尔给她买了糖浆,想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那黝黑的姑娘急忙把篮子放下来,发现装糖浆的罐子已经在篮子里打碎了。
这时候大家看见卡尔背上不同寻常的样子,不由得一起哄笑起来,黑桃皇后急着把背上的黑色糖浆弄掉,突然想出来一个当时能想到的办法,这个办法也用不着请那些嘲笑她的人帮忙。她心里激动,就急急忙忙地冲进他们要经过的那块地里,仰面朝天地躺下来,开始在草地上平着旋转,用劲擦她衣服背后的糖浆,她还用胳膊肘把自己从草地上拖过去,又用这种办法把衣服擦了一遍。
哄笑声更大了;他们看见卡尔的怪相,捧腹大笑起来,笑得没了力气,都一个个地或靠在栅栏门上,或靠在柱子上,或靠在自己的手杖上。我们的女主角苔丝先前一直表现得很平静,这时候也禁不住和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这是一件不幸的事——在许多方面都是一件不幸的事。黑桃皇后听见了这群工人中出现的苔丝发出来的冷静深沉的笑声,她内心里长期压抑的一股吃醋情绪,就立刻燃烧起来,使她变得疯狂起来。
“你竟敢也来笑我,你这个骚货!”她嚷了起来。
“大家都笑,我也实在忍不住了,”苔丝向她道歉说,嘴里还在嗤嗤地笑着。
“啊,你觉得你比所有的人都强,是不是?就因为你现在是他的新宠吗?不过别太得意,我的小姐,别太得意!我一个人也比得过你两个呢!来吧——你给我过来吧!”
使苔丝吓了一跳的是,“黑桃皇后”开始脱她的上身衣服——真正的原因是弄脏的上衣引人发笑,她正乐意借故把它脱掉——她在月光下脱得露出了浑圆的脖子、肩膀和胳膊,因为她是一个农村姑娘,在朦胧的月色里,她的脖子、肩膀和胳膊光亮美丽、丰满圆润和完美无缺,就像蒲拉克西蒂利①创造的某些作品一样。她握起拳头,对苔丝摆出了进攻的姿态。
①蒲拉克西蒂利(Prasitelean),公元前四世纪希腊著名雕刻家,其作品以表现人体美为主要特点,代表作品为《阿佛洛狄忒》。
“哎,真的,我可不想同你打架!”苔丝神色严肃地说;“要是我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一种人,我才不会自甘下流,同你这样一个娼妇走在一起呢!”
这句伤了一大群人的话立刻引来了其他人对漂亮的苔丝的一阵滔滔不绝的责骂,把怒气发作到不幸的苔丝身上。尤其是“方块皇后”把其他所有的人联合起来,攻击共同的敌人,因为她同德贝维尔的关系也就是卡尔遭到别人怀疑的那种关系。还有几个其他的女人也齐声响应,她们骂得粗鲁毒辣,要不是她们晚上事先都在寻欢作乐,她们也不会那样愚蠢地乱骂一气的。因此,几个丈夫和情人看见苔丝受到欺负,感到不公平,就想化解这场吵,帮着苔丝说了几句话;但是他们努力的结果,却是更加把战事激化了。
苔丝又羞又气。她再也不怕路上孤单了,也不管时间多晚了;她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尽快摆脱那一群人。她也知道得很清楚,明天他们中间较好的一些人会为他们的感情冲动懊悔的。那时候他们都已经走到地里面了,她就慢慢地向后移动,想独自跑开,就在这时候,从遮挡着道路的树篱的一角,有一个骑马的人悄悄地出现了,这个人就是阿历克·德贝维尔,他把他们打量了一番。
“干活的,他妈的你们为什么这样吵闹啊?”他问。
没有人立即给他解释;说实话,他也不需要任何解释。还在老远的地方,他已经听见他们的吵嚷声了,他骑着马悄悄地走过来,他听见的已经足够他明白了。
苔丝已经离开了人群,站在栅栏门附近。他对她俯下身去。“跳上来骑在我的后面,”他低声说,“一会儿我们就远远地离开这群瞎叫的猫了。”
这场危机对她的刺激是如此强烈,她觉得几乎都要晕过去了。要是在她生活中的其它时候,她一定不会接受他提出的这种帮助和陪同的,就像前几次她所拒绝的一样;即使现在,如果只是因为路上孤单她也不会有所改变的。但是他的邀请刚好是在一个特别的关口提出的,她只要用脚一跳,就能把她对那些对手们的害怕和愤怒化为对他们的胜利,因此她就听凭自己的冲动,攀着栅栏门,脚尖踩着他的脚,翻身上了他身后的马鞍子。他们两个人飞马驰进远处夜色中的时候,那些气势汹汹的狂欢者们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黑桃皇后”也忘记了她身上的脏污了,站在“方块皇后”和那个摇摇晃晃的新婚女人的旁边——三个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同一个方向,正是在那个方向的路上,马蹄声慢慢地消失了,听不见了。
“你在看什么呀?”有一个男人没有注意到刚才发生的事,问道。
“嗬——嗬——嗬!”黝黑的卡尔笑了。
“嘻——嘻——嘻!”喝醉了酒的新娘子也笑了,一边靠在她心爱的丈夫胳膊上稳住自己。
“喝——喝——喝!”黝黑的卡尔的母亲也笑了,她摸着胡须简单地解释说:“一出煎锅,就掉进了火里!”
接着,这些露天生活的女儿们又走上了田间的小路,她们即便喝酒过量,也不会永久不醒;她们同那些男人们一起向前走着,在地上他们每个人的脑袋影子的四周,出现了一圈乳白色的光环,那是月光照射到闪烁的露水上形成的。每一个走路的人都能看见自己的光环,那个光环总不会离开他们脑袋的影子,无论他们的脑袋怎样粗俗不堪、摇晃不定;但是光环总是跟着影子,不断地美化影子;到了后来,他们不规则的晃动也似乎成了光环的一部分,他们呼出的气体也成了夜雾的组成部分;景物的灵魂、月光的灵魂、还有大自然的灵魂,都似乎同酒的灵魂和谐地融合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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