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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背洋机场是盟军反攻缅甸后抢修的第一座野战机场,距离前线只有十来公里,日军渗透部队几次趁黑夜摸到机场外围与警戒部队发生战斗。亚热带的正午,光秃秃的新背洋机场被猛烈的太阳炙烤着,盟军飞行员和机械师都躲在临时掩蔽部里避暑,而那些暴晒在烈日下的可怜的飞机就像快要融化的雪人——据说表面温度高达摄氏七八十度。
父亲坐在树荫下玩“五子棋”,棋子由涂过墨水的鹅卵石替代,这种脱胎于中国围棋的游戏规则很简单,不论横平竖直,谁先将五颗棋子连成一条线就算胜出。父亲是玩五子棋的高手,已经保持整整一周不败的纪录,引得不服气的队员轮番上来打擂。其他人有的观战,有的或在掩体里聊天,或抱着枪睡觉。
一辆军用摩托车嘟嘟地开来,总部军邮员送来一封来自加尔各答的邮件,原来是他们的照片到了。父亲看见相片上的自己是个瘦长脸的顽皮青年,嘴角有抹淡淡胡髭,他似乎想搞怪,但是没做出表情来就定格了。虎头则照得很生硬,很呆板,他好像在跟谁生气一样鼓着嘴,见到照片了他还在遗憾缺少钢盔和卡宾枪。大家只好安慰他说,等拿下密支那和仰光再照一张全副武装的,或者跟坦克大炮来一张,让土街巷的同胞开开眼界。虎头小心地将照片揣在衬衣口袋里,说等到打完仗再寄回家。
看照片的热闹一会儿就过去了,无聊感重又袭卷来。转眼“甲壳虫”分队进入新背洋机场已经有半个月,天天枯坐待命看飞机起降,耳朵里塞满来自前线的热闹消息,却一直未有任务下达。父亲连下棋也厌倦了,他听见呀呀呜跟人打赌,谁要是在飞机翅膀上煎熟鸡蛋,他拿出半个月津贴做赌注。于是虎头就用钢盔捧着鸡蛋朝飞机走去。父亲看见在强烈的紫外线照射下,机场正被一层摇曳不定的蜃气所笼罩,虎头的身体渐渐变小,变成一个摇曳不定的影子……
忽然父亲耳朵里闯进一只蚊虫,他刚想把它赶走,第二只蚊虫又闯进来。父亲跳起身来,他听出那个嗡嗡作响的不是蚊虫,而是飞机马达。
敌机来袭!
两架涂着膏药旗的日本战斗机像小偷一样从山沟里钻出来,飞得很低,甚至都能看见日本飞行员像猴子一样的黄脸。爆炸的烟柱腾起来,不一会儿盟军飞机就东倒西歪燃起大火。这是一九四四年雨季来临之前的五月,随着中美盟军节节推进,天空的日本飞机越来越少,所以盟军机场也就放松警惕,高射机枪连枪衣都未脱掉。遗憾的是,这回敌机不仅来了,而且趁着中午人们最懈惰的时候偷袭了新背洋机场。虎头连滚带爬地逃回来,他跺着脚说:“这些狗日的敌机是从哪里飞来的?”
胡君回答:“还用问吗?当然是密支那机场。如今它是日本人在缅北最大的战略机场,也是唯一威胁驼峰航线的空中暗礁。”
虎头恨恨地说:“等把密支那打下来,看这些龟儿子还敢猖狂不!”
父亲怀抱卡宾枪,他看见远处飞机仍在燃烧,几辆消防车像乌龟那样慢吞吞爬过来,不久腾起的火焰就渐渐黯淡下去,变成一团团朦胧的烟雾。涂着红十字标记的救护车开来,一些穿白衣服的人围拢来蠕动一阵,接着救护车又开走了。闷墩叹口气说:“死了不少人吧。”
几辆拖着烟尘尾巴的吉普车开进机场,大家眼看汽车越来越近,这才懒洋洋地从树下站起身来。父亲看见第一辆车上是队长威廉上尉,一下车就大声命令站队。从第二辆车上下来一个美军中校,不消说是个大官,大家赶紧挺胸收腹,连大气都不敢出。没想到后面又来个挂银星肩章的美军准将,他一下来更把队员镇住了,个个身体笔直连眼睛都不敢眨。但是这群人似乎都在等谁,直到最后那辆车开到,他们才一窝蜂迎上前去。车上下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军人,他个子瘦长,什么军衔标志也没有,头戴一顶宽边旧军帽,身穿普通士兵的作战服。如果你在蓝姆伽军营遇见这样一个老兵,那么他通常不过是个跟老汤姆一样的后勤军士长,或者仓库管理员而已。老军人看见树下立正的队伍,朝他们挥挥手意思是稍息,然后那群人活动起来,纷纷尾随他走进帐篷里去。胡君小声说:“你们知道那个老头是谁吗?”
见大家个个瞪眼摇头,胡君宣布说:“你们信不信,他就是印缅战区美军最高总指挥史迪威将军!”
虎头说:“如何见得,难道他单独接见过你?”
胡君鄙夷地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重庆报纸上登过他的照片,我敢肯定。”
他这么一说,父亲明白最高总指挥光临说明一定有不同寻常的任务。他拿眼睛看看闷墩,对方显然也意识到了,朝他会意地点点头。等了一会儿,威廉跑出来发出口令,中校在树下挂出一幅军用地图,史迪威将军走过来。他吸着一支跟英国勋爵差不多的大号烟斗,不同的是他没有蓄小胡子。将军用烟斗比画着告诉中国士兵:“我将要赋予你们一个光荣任务,就是派你们去做一次精彩的跳伞。这个地点很特别,它的名字将因你们的行动而引起全世界关注。士兵们,你们的敌人可不会欢迎这次行动,因为行动成败不仅决定缅甸的命运,也将对整个亚洲战场产生重大影响。”
他用烟斗在军用地图上画了一个圆圈,然后狠狠砸下去,父亲看见被将军烟斗砸中的那个地名是“Myitkyina”(密支那)。密支那是日军在缅北的战略据点,这就是说,中美盟军向缅甸日军发起的决战即将拉开序幕。接下来米切尔准将向大家下达命令,小分队将被秘密空降到密支那城郊,趁黑夜悄悄接近敌人严密布防的西郊机场,然后发动袭击夺取机场控制权,接应盟军实施大规模空降行动。这次行动的代号是“威尼斯水城”。
史迪威往烟斗里重新填满烟丝,吸了一口然后告诉大家:“孩子们,很遗憾我这个老头子不能跟你们一道执行任务,但是我向你们保证,一旦夺取机场,我会在第一时间降落在密支那与你们一道战斗!密支那距离你们祖国的边境有多远呢?一百公里,仅有一步之遥!所以一旦收复密支那,通往中国的道路,无论空中还是地面都将畅通无阻!我还要告诉你们,云南境内的怒江前线也开始了大反攻,毫无疑问,我们将与你们的兄弟部队在缅甸或者云南某个地方胜利会师!士兵们,英勇战斗吧,你们将用行动来见证这一伟大时刻的到来!”
抗战以来,那么多中国人前仆后继救国救亡,现在他们已经隐隐听见那个伟大时刻到来的脚步声。
史迪威一行离去后,威廉队长让大家坐下来布置任务,他说为确保“威尼斯水城”行动万无一失,另一支代号为“雷电”的美军特种部队已经提前进入敌人后方,两支队伍将在约定时间一同向敌人机场发起攻击。驻守密支那的敌人正是他们的老对手日军第十八师团。根据最新情报,敌人正在向密支那增加兵力加强防卫,所以行动成败的关键就是隐蔽神速和出其不意。
太阳开始西沉,一队盟军机群掠过新背洋机场往东飞去,它们是去对敌人重兵布防的密支那城执行大规模轰炸任务的。与此同时,一架运输机也载着小分队滑离跑道,它很快追上轰炸机,加入大机群的飞行队列。父亲背着电台,怀抱卡宾枪坐在运输机里,耳边马达轰鸣声震耳欲聋,身边的闷墩忽然捅捅他叫他快看,他从舷窗望出去,只见像海水一样澄明碧蓝的天空中,一轮夕阳正在西天燃烧,许多体形笨重的轰炸机整齐平稳地游动,而在轰炸机上方,成群的护航战斗机则像海豚一样灵巧跳跃。闷墩朝他捏起拳头,父亲当然明白朋友的意思,仅仅两年前日本飞机还在丧心病狂地“无区别”轰炸中国城市,现在轮到让日本人尝尝炸弹的滋味了。他也朝闷墩捏起拳头,两人会心一笑,都有种扬眉吐气的亢奋。
几十分钟后,东南地平线上出现了城市的身影,也就是说机群快要飞临目标上空,运输机忽然单独脱离大机群向北方飞去。这种配合恰到好处天衣无缝,父亲知道大轰炸正是“威尼斯水城”行动的一部分,目的是转移敌人注意力,掩护“甲壳虫”分队顺利实施空降。
2
降落地点在密支那以北一座人迹罕至的狭窄山谷里,这里曾经是一座玉石矿,因为战争爆发废弃了,正好做了小分队的秘密空降场所。
父亲落地时刚好遭遇一股横切风,他被降落伞的强大惯性拖拽着,身不由己地向前滚落,幸好被几个人拦腰抱住了。再看面前,一个深不测底的矿洞张开大口,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来。那些抱住他的人都是些皮肤黝黑的当地人,或背着步枪,或扛着机枪,正朝他露出白牙来笑呢。原来他们都是缅甸抗日游击队员,共有几十人,奉命来给小分队带路做向导的。父亲听见其中一个青年用纯正的汉语说道:“我是队长,叫李玉树,欢迎你们。”
父亲有些惊讶:“你们都会说汉语吗?”
李队长回答:“大家都是缅甸华侨,在密支那,华侨要占到将近一半呢。”
父亲忽然有种回家的亲切感觉,在这座距离祖国仅有咫尺之遥的缅甸城市郊外,他已经嗅到越来越浓郁的家乡气息了。队员们埋好降落伞,然后跟着游击队员迅速撤离了玉石矿。
天很快黑下来,大森林伸手不见五指,幸好游击队员熟悉地形,他们还赶来十几匹驮马,把空投的武器、弹药和电台都驮在马背上。父亲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前几回在敌后执行任务都靠罗盘和指北针摸索方向,人就跟跌进无底洞一样没有底,现在有当地向导带路就不同了。森林里静悄悄的,除了驮马发出的粗重鼻息和马蹄铁踏在石头上发出的嘚嘚脆响,以及偶有枪托铁器碰撞声外,队伍像一支无声的利箭迅疾射向隐藏在夜幕下的密支那西郊机场。
半夜里队伍来到一座山洞宿营,许多人坐在地上就睡着了。父亲刚刚合上眼就被人叫起来,他看见威廉队长亮起手电,铺开军用地图听李队长介绍情况。原来前面有情报传来,敌人在山下加强警戒,增派许多巡逻队,所以小分队必须绕道而行。从地图上看,他们的路程将比原先计划多出整整一倍。大家都用眼睛望着威廉,父亲已经架好电台天线准备开机,但是美国人又摇摇头说:“继续保持无线电静默。队伍马上出发,无论多远我们都必须赶在明天半夜前到达目标区域,按时发起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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