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从全世界采集来的五种石头。只要是旅行世界的人,谁都会见到,可是能注意它们,带回来作纪念品的人却没有。
“再看啊,那屋隅不是有许多手杖吗?这手杖的数目,正和地球上的国家数目一样多哩。我在散步时轮番使用它们,觉得全世界各国的大门的领匙似乎已握在我的手中了。有时使我想起亚洲,有时使我想起非洲,有时使我想起波里尼西亚。
“哪,那里有一条竹的吧,那是从南印度的尼尔克里取来的。那有黄纹的美丽的石榴树手杖,采集自亚马孙河畔。还有最粗的一枝,是‘弥内治巴’科的树枝,是从台内利化山斩取来的。这树大的竟是摩天的巨木。那里的手杖各有各的历史,真是说也说不尽。
“姑且说一件给你听听吧。那里有一条弯曲的葡萄藤的手杖吧,这是我在马代伊拉用一先令买来的。马代伊拉一带到处都种葡萄,居民唯一的职业就是栽培葡萄。我到那里去的一年,恰好葡萄的年成不好,全地的葡萄都患虫害,满目都是枯萎的状态。居民穷于生活,境况很是可怜。有人截了枯萎的葡萄藤制作手杖,卖给那从方契尔上陆到美洲成非洲去的旅客。
“当时的光景,想起来如在目前。卖给我手杖的是个面黄肌瘦的老人。他不管人家要不要,见了我就跑近来说:”老板,给我销一支!‘“问他每支多少钱,他说一先令。我拿出一先令买了一支。他说:”好了,好了,谢谢你!老板!谢谢你!托你的福,可以吃一星期了。’“我见那老人如此道谢,身边带钱不多,就另给了他三先令,对他说:”一先令既可吃一星期,那么这样就可以吃一个月了。‘“于是,那老人又从胁下的一束手杖中取出三支来给我。
“令人怀念的不但是石榴与手杖啊。在我家里的东西,无论什么,就是庭中的一株树,也都涂着值得追怀的美丽的黄金的诗。我于没有人时,常和这些纪念品谈话,木或石有时甚至也会使我哭泣呢。所谓谈话,原不是用唇用舌,可是真令人怀恋难堪啊!”
三 珍重的手帕和袜子
舅父滔滔地谈着,快谈完了又这样说:“年纪一老,人就会话多起来。我已话多了,话多了,就此停止吧。也许明日再说给你听,今日已尽够了,快要早餐了。你可去了再来,让我睡到正午吧。”
安利柯因为有事想问,就说:“舅父,如果于你身体没有妨害,我还有一事想问呢。”
“唔,好的,问什么?”
“在这房内暖炉上摆着的爱托尔利亚坛,里面放着的是什么?舅父不是很重视这坛,常在坛旁供着花吗?究竟为了什么?”
安利柯这样一问,舅父就说:“唔,这吗?这是有理由的。就说给你听吧。”说着从床上半坐起身来,用右手按住了脸,深深地发出一声叹息。
安利柯注视着舅父,知道走有重大的秘密了。舅父从额上放下了手,说出下面的一段话来:“这是神圣又神圣的东西。那坛的被发见,是在爱托尔利亚的扣菜地方,是古时希腊雅典人所制造的瓷器。扣来地方有一个医生,是个很古怪的人,曾把这坛让与了我。你看那盖子啊,那盖子上面不是横着一个似睡又似死的女神像吗2这坛当是收藏二千年或以前的高活圣女的遗骨的。究竟是谁的遗骨,原不知道。二千年以前,神圣的妇女确曾有过许多哩。她是希腊的诗人?是神的预言者?或是从犹太来的基督的弟子?无从知道,但不是寻常的人,是很明白的。至于现在,这坛里收藏着别人的骨,就是我母亲的遗骨啊。”
舅父说至此,默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用低沉的音调继续说下去:“我已这样年老?,每次开那坛盖,就要哭泣。我每当要开了坛盖,拜见里面时,总是先将书斋门关牢,一个人偷偷地从事,因为如果被人见了加以嘲笑,就觉得对不住母亲了。哪,安利柯,你的血管中也流着和我母亲相同的血呢。等有机会,也给你拜见拜见坛内的遗骨吧。”
到了这里,舅父的语声已带颤吉了,他又说:“坛里面藏着一束灰色的长发,那是我母亲的头发。旁边还有全白的发,这是我父亲的。……此外还有一件东西,放在厚纸的小盒中,盒上写着:”拔落时不哭也不痛的爱儿白契的最初的乳齿。‘“还有呢,那坛里还有我父亲的绣厂的海军用的小刀一把。还有麻样的头发,是用丝线缀在纸板上的,我母亲曾亲自写着:”可爱的白契三岁时之发。’“此外还有一件,里面还藏着一方白的手帕……啊!……这是母亲将死的瞬间,父亲给她拭额汗时的手帕。这手帕不曾洗涤,父亲曾取来收藏在一个箱里,想到的时候就对此吻了流泪的。后来,父亲在病床上自知将死了,叫近我去,吩咐我说:”喂!白契啊!给我取出那方手帕来!并且,我死的时候,给我用这拭额汗!‘“我曾依照所吩咐的做了。等父亲一断气,我蹙拢了那方手帕掩往脸孔。啊,在那时,我仿佛觉得在与父亲母亲接吻了!
“还有,安利柯,那贵重的坛里还藏着附带编钟的灰色毛线的袜子呢。这是我母亲未及编成遗留下来的。那时母亲已在病床上了,说防白契脚受冷,替我直编到临终时为止的袜子。
“安利柯,你给我出去吧。……”舅父终于突然发出哭声来了,却还说:“你可以去了,我已耐不住了。你也许尚未了解这些,在你,只要快活就好。哪,快到庭间的小路上去绕一圈,去吃早餐吧。”
安利柯点头从房中出来。关门时再回头去看舅父,舅父日来不高兴的眼中,晶晶地浮着露了。
……
第八
一 纪念的草木
过了两日,舅父已痊愈,步到庭问,好像已有两年不在家了的样子,这里那里地看房间的花木。
“为什么这样欢喜花木啊?”安利柯陪着舅父,不觉又有些奇怪起来。
舅父的庭院有些别致,可以说是庭院,也可以说是田圃,不,可以说不是庭院也不是田圃。一方有着花卉,种着树木,同时番茄咧,卷心菜咧,却生在棕榈或苹果之下。什么葡萄、柑橘、橄榄,都枝触着枝,充塞着空间。种植虽密,因为肥料与水分充足,生长都很旺盛。
话虽如此,究竟不能在向上长,大概向着日光伸出枝条。如果有人把这些树木拉夫一株,那就不得了,舅父要大发人了。有一日,后面的农夫考虑了又考虑,劝说:“这样,究竟是容不下的,如果把这许多大树十株中除去一株!
舅父听了大怒,说:“你管自去理置葡萄园与橄榄园好了。这里的事用不着你来管。在自然林中,会嫌树木太多吗?蠢家伙!只要是大森林,或是南洋一带的攀援植物的森林中,树木都重复抱合着生长,密得连人也不能进去,却仍能一一开花结实,真是了不得。树木这东西,断不至于像人类社会的样子有互相冲突残杀的事,无论何时总是和爱地大家繁荣的。”
安利柯不承认舅父所说的理由是正确的。安利柯深知道植物之间也与人与动物一样,有着弱肉强食的原则。觉得舅父的话,并非就全般的自然界而发,只是用以辩护自己所爱好的庭园而已。
话虽如此,舅父把自己的庭园比之于美洲或马来群岛的原始林,却是很适合的。舅父的庭园里,这里那里地伸着蔷薇的有刺的枝条以及柠檬或梨子的权技,人过林下,那些刺或技就会把人的头,手或衣服抓住。
舅父走入小路,常把头低下或把脚斜放,可是仍不免被牵刺;避转头去呢,又碰在伸出的权枝上;等勉强走出小路,帽子又被挂在树枝上了。
虽然如此,舅父却毫不动气,只是笑着,对那小心地跟在后面的安利柯说:“你看,这边来欢迎我,那边又来抱我,似乎树木也知道爱与嫉妒的。我方才抚触它们的时候,它们不是曾向我点头吗?哪,树木这东西,比动物更来得敏感而善良哩。它们既不会咬人,又不会放出讨厌的臭气,而且不会为了逞贪欲而向火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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