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如清镜,开门雪满山,一片明白照上雪芝的眼皮,将她从无梦一夜中拉回现实。虽然前一夜确实感到快乐,但当白昼来临,她看见在屋内为她沏茶的上官透,突然意识到前夜发生了什么。那一抹从缝间流入床笫的冷空气,被褥包裹着的赤裸肌肤如此敏感,身体那异样的痛感……所有的一切,都令她想到了仙山英州看到的恶心场景。可发生这样的事,似乎又是她的原因。十七年来,她的情绪没有哪一日如此消极。无论上官透跟她说了什么,她都答得有气无力,勉勉强强。上官透揉头发,喝水,回头笑,又回到她身边,无论做什么事,在她看来,都令人讨厌。
他的情绪似乎也不很稳定。俩人说什么话都显得怪异。拥抱、接吻、说漏嘴的话、暧昧的眼神……都可以用诸多借口盖过去。可一旦发生了这样的事,两个人的关系便再也回不到过去。雪芝披着衣服,抱住双腿,一颗心早已沉入谷底。从今以后,恐怕“重雪芝”这三字的意义,就会变成他众多女人中的一员。她不再是他珍惜的妹妹,不再是他当成宝贝的芝儿……想到这里,她便绝望得窒息。分明已经不冷,但她的手脚冰凉。
上官透又何尝没能感受到这份怪异。当他早上醒来,看见她在自己怀里蹙眉熟睡的样子,终于对这份感情再无夷犹。可是,当他看见她睁开的双眼,忽然明白了一件事:这份感情,他揠苗助长了。她看着他的眼神里,没有一丝爱意,只有满满的恐慌。他坐在她身边,佯装无事,轻声道:“芝儿。”
雪芝没有理他。上官透把她转过来,对着自己:“告诉我,昨天晚上……是一时冲动吗?”
雪芝看着他,还是不说话。上官透又琢磨了一阵子:“芝儿,你现在感觉可好些了?若你同意,我可以去跟林叔叔商量,让你暂时待在谷里,我先教你武功,然后……”
雪芝再也听不下去,迅速回答道:“我很后悔。”
“什么?”
他想说的,她大概都知道。他很懂体恤人,况且,她毕竟是他的妹子,就算发生了这样的“意外”,也应该让她来做决定,等她考虑清楚,便可以走人,不要再纠缠他。雪芝害怕听到他后面的话,急忙道:“我说,我很后悔,昨天是我一时冲动。我现在便想回去,请送我出谷。”
这句话是一把尖刀,在上官透的胸口狠狠扎了个窟窿。但他素来颇有涵养,并未表现出来,只耐心道:“若你心情不好,可以在谷内将息调理。但是,这件事不能草率决定。如今,你已……你已委身于我,若就这样罢了,岂不是会让人误以为你被人占了便宜?”他顿了顿,提起一口气道,“芝儿,你可否愿……”
可是,不等他说完,她已抬头眼红望着他,鼻子发酸:“我知道啊!所以我都说我后悔了,你还想拿我怎样?”
上官透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一点都不喜欢我?”
“不喜欢!”雪芝眼眶一热,泪水夺眶而出,“你让我出谷,我不想看到你!”
上官透握紧双拳,关节发白:“你还是休息几天,毕竟昨天——”
“闭嘴!”雪芝擦了擦眼泪,把他狠狠从床上推下去,“我现在便要走!不然以后等我出去,我会告诉二爹爹,让他杀了你!”
上官透脑中一片空白,双目空洞地看了她许久,见她还是泪流不止,一颗心都揪了起来。原来,年少多情,欠了桃花债,总是要还的。想别的女子对他总是又爱又恨,被他迤逗得睡魂难贴,见了他便失了心般。可他唯一动情的人,被他碰了以后,却在他面前哭成这样。这便是他的报应吗?他苦笑两声,寒声道:“好,你说了算。”
千里寒风,冬雪飘摇。天星河已结冰,河边紫荆干枯,连成一幅萧索之图。雪芝和上官透,一红一白,一前一后,快步行进在枯枝中。每到拐角处,上官透总是会在后面提点一声,别的不再多说。雪芝在前面走着,泪水风干在脸颊,小刀子刮骨般疼痛。终于,他们在月上谷的出口处停下。前方不远处有小镇,镇上炊烟四起,人烟稀少。
“到这儿便可以。”雪芝背对着上官透,压低声音,“我的马在前面的小镇里。”
“我送你过去。”
“不用。”
“私人感情放一边,安全最重要,我送你过去。”
上官透走过去,本想牵她的手,看见她红肿的眼睛,却硬生生地把手收了回去。雪芝察觉了这一细微动作,更觉得伤情至深,率先背对他大步走去。从月上谷出口到小镇,仿佛走了百年的时间。最后他们找到马,雪芝迅速跨上马背,戴好斗篷上的帽子。上官透连忙追上来,抓住缰绳:“芝儿,是我对不起你。浑水蹚太多,人心也变得不干净。我没想到,你千里迢迢赶到月上谷,是因为想念我这个……哥哥。我实在是愧对于你。”
雪芝咬牙看着前方:“没事,我走了。”
“路上小心。”
“我知道。”
上官透松手。
雪芝一扬马鞭,重重挥下。
狂风乱雪中,马儿蹄间三寻,绝尘而去。上官透看着雪芝的背影,任凭狂风呼啸,鼓满斗篷。一片冰天雪地中,那火红色的身影,是一团燃烧在冬季的火。随着马蹄不绝,气焰越来越小,越来越弱,直到最后,被寒风卷走,被雪水熄灭。
其实,若不是雪芝那么快说出不喜欢他,他大概便会犯傻,说出更加覆水难收的话。像是“你暂时待在谷里,我先教你武功,然后我便向林叔叔提亲”;像是“虽然我知道你在重火宫物役繁多,但你可以考虑成亲以后,一半时间在谷内,一半时间回去,只要你对我有意,我相信没什么困难是克服不了的”;像是“你闭关没有问题,多少年我都可以等”,而那一句“芝儿,你可愿下嫁于我”,他终是没能说出口。
雪芝年纪还小,根本分不清什么是爱,什么是亲情。她因为依恋自己,从那么远的重火宫赶来。
而他,却玷污了她。
翌年,兵器谱大会上,上官透一直彷徨,一直在寻觅重雪芝的身影。雪芝却似人间蒸发。大会结束后,他才从旁人口中得知,重雪芝冬季时便已入关,决意两年内长揖谢夷齐,彻底遁栖隐居。
春去秋来,斗转星移,晷运倏如催。
两年后,兵藏武库,马入华山,各门派间波涛暗涌,重火宫默不作声了两年。月上谷却突然公开所在,招募弟子,扩张势力,结盟大门派,吞并控制小门派。上官透不再像以往那样神秘,也不再只因怜香惜玉而与人交手。尽管如此,他的桃色消息却从未停过。先是平湖春园的二园主何春落,再是采莲峰的第二代帮主杜若香,再是洛阳大盐商的女儿,甚至峨眉的某美女弟子也没放过。唯一不同之处,是上官透以前的女人经常出自青楼,尤其在洛阳一带,但这些女子中,却没有一个和青楼扯上关系的。有人说上官透对女人的口味朝令夕改,或许这两年他对那些美艳的女子没了兴趣,开始倾心于大气豪放派,也有人说他是利用和别人打交道的空子勾搭人,但愣是没人说他利用女人,倒也是罕见的例子。上官透这代表幸运的三个字,短短两年内,变成了江湖人士的口头禅。不论男子还是女子,对他有向风慕义的,也有羞与哙伍的。不过,上官透一改常态,不曾对任何流言蜚语轻佻风趣地反击,只忙着自己的事。
又因为被他“横扫”的女子殆不可数,两年前重火宫少宫主和他的那点破事,早已被人遗忘。但不管什么女子与上官透有染,人们都知道,有一个人绝对不可能,她便是灵剑山庄的千金——林奉紫。
林奉紫小时便是出了名的温柔乖巧,从八九岁开始,便有世家子弟上门提亲,把林轩凤吓得不轻。待她过了十五岁,仰慕者更是广布江湖,俯拾即是。这些年,她更是一日比一日漂亮,女大十八变,桃花眼儿粉红腮,微笑如风如水,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仙女下凡。所以,林奉紫有一个外号,叫作玉天仙。自从重雪芝在英雄大会上挑战了她,不少人拿她们俩作对比,但现在已经没人这么做。如今的林奉紫在江湖男子眼中,是圣光笼罩的玉天仙,是要永远被保护,不能和凡人女子动手的。和凡人比较,那更不可能。
不过,这些都是重雪芝重出江湖之前的事。她会这么快出关,整个重火宫的人都没有猜到。
两年,无数件完全一样的灰衣。两年,不曾沾染任何胭脂水粉、金簪玉镯。两年的生活,除了武功秘籍、招式心法、挥剑禅坐面壁忍痛,什么都不剩。刚开始几个月,雪芝一度觉得自己会疯死在重火宫后山;但到她完成任务出来时,神态和心志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在那石破天惊的一夜,重雪芝手中舞的,只是一把普通的锈剑。但是,大师父却亲眼看到她舞着剑,以属于掌法的招式“月中取火”,击碎了置于后山数百年的大石。她比以前瘦了很多,将头发高高盘起,碎发凌乱地落在面颊上,看上去有些憔悴,但脸上更多的,是求胜的姿态和完成重任的解脱。仅两年时间,她笔直地站在修炼室前方,便几乎让四大护法都认不出来。
人很快聚集起来,林宇凰和长老们也来了。重雪芝依然穿着她练功期间万年不变的灰衣,走近人群:“二爹爹,你交给我的任务,我已经全部完成了——但是,不够,远远不够!”
林宇凰也是遵守了重火宫规矩,两年都没看到自己的女儿。这会儿一看到她,却长久不语。众目睽睽之下,宇文长老走出来道:“你觉得什么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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