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过了正,红轮始向西沉。待裴钧与姜越再度乘车折返城南,天色已近晚饭时分。
进了城中,裴钧陡然在城卒查检的嘈杂声中回了神来,这才惊觉自己竟一路无话,不免回眼看向一旁姜越,却见姜越只是静静坐在他身边望向他,目光沉静,半分不耐也无,而那露出面具的双眼里,又确然盛着与他同等的踌躇。
共同目睹李偲哭父的惨烈后,此时他二人心中各有何思是心照不宣的。若说裴钧想见的更多是他前世于李氏一案中行差踏错的与今生此案中阴差阳错的,那么于姜越而言,未能如裴钧一般拥有往后十年岁月的沉淀与明悟,他思虑更多的,自然就只是眼下所能感知的境状,和不远的将来中快要发生的桩桩事情。
裴钧见他难得消沉,便稍稍打散神思坐直了身,攥着他手拉他一把:“都走到这儿了,要不你跟我去明月胡同吃个锅儿?”
姜越心知裴钧是想勉力宽慰他,可他定定注视了裴钧片刻,却还是摇头答:“今日出府已是冒险,眼下我复生未举,一切还是小心为上。”
由是裴钧便也点头,应下先送他回晋王府去,也姑且听了他一句劝告,预备早些回府歇息。
天际渐起的霞光烧灼云层,日辉渐淡,待马车到了晋王府外围的一处僻静民居,夜幕已临。
姜越下了车,立在民居门前的黄纸灯下目送裴钧的车马调头。裴钧在车中掀帘看回姜越立在门前的身影,此时虽瞧不见姜越面具下究竟是何神情,却可轻易察觉姜越周身散出的忧虑。
他搁下帘子作想一二,叹了口气,出声叫车夫稍等,起身下车向姜越走去。
姜越见他折返,微微一愣道:“怎又下来了?”
裴钧上前拉着他两步跨入民居的门槛:“我怕你一个人想不通,自个儿瞎难受。”
姜越无奈被他拉进了院门,听言立在前庭苦笑:“今日之事,见者难过才是人之常情,我静静便好了,倒是你熬了一整宿,还是快些回去休息罢。”
“要是就这么扔下你回去,我才是整宿都要睡不着了。”裴钧抬手替他摘下面具,凑近他细细端详,“想什么呢?真不想同我说说?”
姜越看向他目光一摇,犹豫一时,垂下头去,待转身再往里走了两步,才低声叹:“我是一路在想……李氏此案,是闹进京城叫我们看见了,才好歹算是替李偲和冤民伸了冤,可普天之下,又还有多少个李家我们看不见?若真如李偲所说,李存志一死是堵了天下人喊冤的嘴,那这一朝上下的腐败积弊,往后又怎么能让我们知道?而我们若是不知,又何提能将之革除?”
裴钧跟着他往前走了两步,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停下来问:“你是怕……这天下就算换了个脑袋,也还是动不了身子?”
姜越回身看向他,眼神中有难得的一丝彷徨:“你不怕么?”
裴钧坦然望向他:“我自然也怕,可姜越,若这天下连脑袋都不换,其臃弊之身,岂非更没有一挣之望了?”
姜越凝眉走到廊前阑干处坐了,仰头问他:“那头和身,究竟孰重?”
裴钧稍作沉吟,慢慢上前坐在他身边道:“我以为此二者不当论重,而应比轻。”
姜越皱眉:“何谓轻?”
裴钧答:“自然是两权相利取其重,两害相较取其轻。”
姜越闻言目光一醒,听裴钧又道:“你想想啊,姜越,人之五体若有弊病,脓疮一剜、腐肢一砍,照样能够活下去,可要是脑袋里生脓长疮了,却是整个人都无法可动,又何提动手剜除弊病?如今我朝两害俱占,朽臣指望着天君昏聩来蝇营狗苟,若只是一味剜除这些个脓疮,朝政是不可能从根本上肃清的,而如若无法立其根,自然也无法育其叶,这么看来,你认为此二害孰重孰轻?”
姜越了然:“自是昏君之害尤甚朽臣。”
“这道理实则就这么简单,可我是多少年才明白过来呀……”裴钧摇头自嘲,啧啧望天一叹,“你说蔡延和张岭都那么大年纪了,又该比我多悟了多少年,他们又真会不知么?”
姜越目光一痛,敛眉低沉道:“怕是未必。”
“所以啊……”裴钧扭头看向他,“他们看似革新政事,实则只是故意避重就轻,就算严饬吏治对朝臣喊打喊杀了,于姜湛这群龙之首却绝无半分触及。如今既有李氏受张家法度身死,他日自也有盐民因蔡氏之政作乱。有了他们横在朝政之上,便如臃痹迫于咽喉,上聩神志,下制形骸,唯有凌驾其上,才可一举将他们铲除。而放眼朝中能成此举之人,唯有你了。”
说完他抬手拍拍姜越膝头道:“如此一想,你心里可有通透些?”
他的话似一把齿格分明的银梳,把姜越一腔纷杂琐碎的思绪梳成了一道道细软却坚韧的绸丝,化作结实的绳索,把姜越脑中偶然动摇的一个个念头又稳稳拴实了。姜越垂眼看着他扶在自己膝头的手,眼光描摹他指间分明的轮廓,渐渐抬手覆在他手背上,舒出口浊气来,扣握住他温暖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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