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爹!”从街上跑回来的我父亲高叫一声,把爷爷高举门闩的手固定在半空中。
要不是父亲这一声高叫,奶奶必死无疑。也是奶奶命中注定,命中注定她不死在爷爷的手下,命中注定她死在日本人的枪弹下,命中注定她的死像成熟的红高粱一样灿烂辉煌。
奶奶爬到爷爷脚下,双膝跪地,双臂圈住了爷爷的膝弯,痉挛的、灼热的双手在爷爷的钢铁般坚硬的腿上抚摸着。奶奶仰着布满阴影的脸,泣血涟如地说:“占鳌——占鳌——我的哥我的亲哥,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吧。你不知道我是多么舍不得你走,你不知道我是多么不愿意你去,你去了就回不来了,日本人成百上千,你匹马单枪,纵有天大的本事,好虎抵不住一群狼啊,我的哥。都是那个小娼妇调弄的,都是她的罪过,我在黑眼那里时也没忘掉你,哥呀,你不能去送死呀!你死了我可怎么活。你要去也得明日去,十天的期还没到,明日才到期,她从我手里抢走了一半你……要不你就去吧……我让给她一天……”
奶奶的头猛地伏在爷爷的膝盖上,爷爷感到了奶奶的头颅像火炭一样,奶奶的若干好处走马转蓬般地在爷爷脑袋里旋转。爷爷后悔了,尤其是看到躲在门后的我父亲,爷爷更感到反悔,他恨自己下手太重。爷爷弯下腰,把昏晕的奶奶抱到炕上。他决定,明天一早去咸水口子。老天保佑她娘儿俩平安无事。
爷爷骑骡奔跑在从我们村通往咸水口子的土路上。十五里路变得那样漫长,黑骡跑得蹄下生风,爷爷还是嫌慢,还是用缰绳头无情抽打着黑骡的屁股。十五里路长得好象没有尽头。土路上竖立在车撤沟旁的卷边泥土被骡蹄弹打得四处飞溅,空旷的原野上悬着一层稀薄的尘埃,半空中逶迤着数道河流般的黑云,从咸水口子村溢出来的怪味道均匀地分布在空气中。
爷爷骑着骡子冲进村庄,他顾不上去看街上横躺竖卧的人的尸首和牲畜的尸首,径直跑到二奶奶的大门前,滚鞍下骡,蹿进院子里。爷爷一看到破碎的大门时心就凉了,嗅着密布在院落中的血腥气,他的心紧缩起来拒绝接受血液。爷爷跑完院子,冲进堂房,沉重地跨过间壁墙上安装着的房门,心脏像一块石头样沉了底。二奶奶保持着她为了香官小姑姑献身时的庄严姿态,四仰八叉地仰在炕上……小姑姑香官趴在炕前泥地上,小脸浸泡在血泥里,张着大口,好象在做着无声的吶喊。
爷爷大吼一声,抽出匣枪提着,跌跌撞撞跑到街上,跳上喘息未定的黑骡,用匣枪苗子猛戳了一下骡腚,意欲飞奔县城,去找日本人报仇雪恨。当他看到一片枯黄的芦苇在晨光下肃然默立时,才意识到跑错了路。爷爷调转骡头,向县城跑去。他听到身后有隐隐约约的喊叫声。狂乱中他不去回头,一味地用枪苗子猛戳骡腚。黑骡无法忍受这种残酷的折磨,每挨一下戳它就弹起后腿,把后腚撅起老高,它愈是反抗,爷爷愈是愤怒,愈是用力戳它,它愈是打蹄有三五米高。爷爷把对日本人的满腔仇恨悄悄地转移到黑骡腚上,黑骡遍地转磨,斜刺里乱跑,终于把骑手扔在了去年的高粱地里。
爷爷像受伤的野兽一样从地上爬起来,对着遍体汗湿的黑骡狭长的头颅举起了匣枪。黑骡四腿桩立,垂首喘息,它的腚上鼓起了一片鸡蛋大的肿包,渗着一线线黑色的血迹。爷爷持枪的手还是平举着,但已经开始打哆嗦。这时,从通红的阳光那里,飞奔来我家的另一匹大黑骡子,骡背上驮着罗汉大爷,骡子锃亮的皮肤上,像刷了金粉一样。爷爷看到翻动的骡蹄下,耀眼的光线像剪刀一样交叉着。
罗汉大爷跳下骡来,惯性未消,他衰老的身体往前踉跄两步,几乎摔倒。他站在爷爷和黑骡之间,抬手把爷爷端枪的手臂打得垂下,罗汉大爷说:“占鳌,别发昏症!”
爷爷见了罗汉大爷,满腔怒火变成悲愤满腔,泪水奔突而出。爷爷嘶哑地说:“大叔……她们娘俩……遭了大难啦……”
悲愤的爷爷蹲在了地上。罗汉大爷扶他起来,说:“掌柜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先回去把她们的后事办了吧,让死人入土为安。”
爷爷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村里走去。罗汉大爷拉着两匹黑骡,跟在爷爷身后。
二奶奶没有死,她对着站在炕前凝视着她的爷爷和罗汉大爷睁开了眼睛。爷爷看着她那密密匝匝的粗壮睫毛、她那两只昏暗的眼睛、被咬破了的鼻子、被啃烂了的腮和肿胀的嘴唇,心如刀铰般痛楚,痛楚中又搀杂着一股难以排解的烦躁情绪。二奶奶的眼窝里慢慢渗出了泪水,她的嘴唇稍稍动了动,叫了一声:“哥呀……”
爷爷痛苦地呼唤:“恋儿……”
罗汉大爷轻悄悄地退出去。
爷爷俯到炕上,为二奶奶穿衣。他的手一触到二奶奶的皮肤时,她忽然大声嚎叫起来,满嘴的胡言乱语,像前几年被黄鼠狼附体一样。爷爷抵制着她双臂的挣扎,把裤子套在她死去的、肮脏的下肢上。
罗汉大爷进屋来说:“掌柜的,我去邻家拖来了一辆车……把她娘俩拉回去将养吧……”
罗汉大爷一边说话,一边用目光征询着爷爷的意见,爷爷点点头。
罗汉大爷抱着两条被子跑出去,铺在木轮大车上。
爷爷托着二奶奶——一手托着颈项,一手托着腘窝,像托着一件无价的珍宝,小心翼翼地跨出房门,越过堂屋门,走进留下日本士兵铁蹄印的院子,越过破落的大门,走到停在大街上,车头对着东南方向的花轱辘大车。罗汉大爷已经把一匹大黑骡子塞进车辕里,被爷爷戳得满腚血肿的黑骡子拴在车后横杠上。爷爷把直着眼睛嚎叫的二奶奶放在车厢里。爷爷从二奶奶的神情里看出,她恨不得倒海翻江,但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爷爷放好二奶奶。回头,看到老泪纵横的罗汉大爷抱着香官小姑姑的尸体走过来了。爷爷感到喉咙被一双铁钳般的巨手猛然扼住,泪水沿着鼻道,进入咽喉,他猛咳,干呕,手扶车辕杆仰起脸来,见东南方向那个巨大的八角形的翠绿太阳车轮般旋转着辗压过来。
爷爷接过小姑姑,低头看着她因极度痛苦而抽搐着的小脸,两滴老辣的泪水啪哒啪哒落下来。
他把小姑姑的尸体放在二奶奶死去的下肢旁边,M起一角被,盖住小姑姑恐怖的脸。
“掌柜的,坐到车上去吧。”罗汉大爷说。
爷爷麻木不仁地坐在车旁横杠上,双腿耷拉在车外边。
罗汉大爷牵动骡子缰绳,身子与黑骡的头齐着,慢慢地开走。木轱辘艰涩地转动起来,缺油的檀木车轴吱吱悠悠、咯咯崩崩地响着,大车颠颠簸簸地前进。走出村庄,走上土路,朝着我们的高粱酒气冲天的村庄。乡间土路更加崎岖,大车颠簸的更加厉害,车轴凄惨地叫着,发出仿佛是灭亡前的最后嘶鸣。爷爷在车横杠上转过身,把两条长腿放在车厢里。在颠簸中,二奶奶仿佛睡去了,睡去了还睁着两只瓦灰色的眼睛。爷爷把手指放到她鼻孔前试试,感觉到细弱的气息还在,心中才稍许安宁。
庞大的原野上,行走着这辆痛苦的车,车上的天空苍茫如海,黑土的大地坦荡如坻,稀疏的村庄如漂移的岛屿。爷爷坐在车上,感到一切对象都是绿色的。
车辕对我家那匹大黑骡子来说,显然是过分狭窄了,干燥的花轱辘大车对它来说又显然是太轻了。它的肚腹被挤夹得难受,它非常想奔跑,但罗汉大爷紧紧地控制住它口中的铁链,所以它委屈得要命,所以它走起路来夸张地高抬蹄。罗汉大爷絮絮叨叨地骂着:“这群畜生……这群不吃人粮食的畜生……隔壁那家也杀光了,媳妇肚子给切开了……刚成形的孩子在肚子边上……罪孽……那孩子像只剥了皮的耗子……锅里拉了一泡黄屎……这群畜生……”
罗汉大爷自言自语着,他也许知道爷爷在听他的话,但是他并不回头。他牢牢地抓着黑骡的轭铁,不让黑骡撒野,黑骡焦急地甩打着尾巴,拂得车轭劈劈地响。车后那头黑骡垂头丧气地走着,从它板着的长脸上,看不出它是愤恨是羞愧还是万念俱灰。
父亲清楚地记得,运载着奄奄一息的二奶奶和小姑姑香官尸体的马车是正午时分到达我们村庄的。那时候刮着很大的西北风,街上尘土飞扬,树叶子翻滚。那时候空气干燥,父亲的嘴唇上皱起一片片死皮。他发现一前一后两匹黑骡子夹着的长车出现在村头上时,就飞跑着迎了上去。父亲看到罗汉大爷一瘸一拐地走,车轮一蹦蹦地转。骡子的眼角上、爷爷的眼角上、罗汉大爷的眼角上都沾着雀粪般的眼垢,眼垢上又沾上了灰色的尘土。爷爷坐在车杆上,两只大手捧着脑袋,像泥神木偶一样。面对眼前的景况,父亲未敢开口。父亲跑到离长长的骡车二十公尺远的地方,就用他的格外灵敏的鼻子——准确地说也不是鼻子,准确地说是一种类似嗅觉的先验力量——嗅到了长车上散发出来的不祥气息。他飞跑回家,气急败坏地向正在屋里走来走去心神不定的奶奶喊叫:“娘,娘,俺干爹回来了,骡子拉着辆木头车,车上拉着死人,俺干爹坐在车上,罗汉大爷牵着骡子,车后跟着一匹骡子。”
父亲汇报完毕,奶奶脸色突变,犹豫了片刻,跟着父亲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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