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堡的建社工作受到重重阻挠,杨大妈不得不到县里求援。县里派农业科长来亲自监督这一工作。春忙过后,开了一个支部委员会,在会上农业科长狠狠批评了李能一顿。李能善于看风转舵,只好乖乖答应带头入社,而心里对杨大妈却是说不出的痛恨。回到家里,他变得像饿狼一样疯狂,屋里窜到院里,院里窜到屋里,一连摔了好几个红花细瓷碗,踢死了两只小鸡,还跑到槽上挨个儿地摸着他那两匹骡子一头骡驹,失声痛哭。一边不住地骂:“你个臭老婆子!我算毁到你手里了!”
地主谢清斋自从去年反攻倒算,造谣破坏,被大妈和小契送到县里,一连管押了好几个月,最近才放回来。表面上似乎老实了一些。并且从金丝的院子里搬了出去,住到村南三间普通的农舍里。可是这天,他忽然显得十分兴奋,迈着他的两只小短腿儿跑回家里,把他那穿着破缎子坎肩的瘦小的身子往躺椅上一仰,就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啥哩?”谢家婆娘拐着两只小脚过来问他。
“有办法了!有办法了!”他摸了摸他的小兜兜嘴儿,仍然笑个不住。
谢家婆娘把大木瓜脸一扭,把她那一年到头老是耷拉着的肉眼皮微微一抬:
“这是啥年月!你还有心花笑哩。”
“你沏壶荼去,我慢慢说。”谢清斋摆摆手,“用我那把小瓷壶儿!”
那婆娘虽然穷了,但服饰穿戴仍然和一般农民不同。她那已经秃了的头顶,并没有妨碍她把剩下的头发梳得溜光,还挽着一个乡下很少见的香蕉纂儿,秃顶的地方,抹了些锅底烟子,所以乍一看,仍然是乌油油的。她扭达到小柜那里,取出一把异常精致的小白瓷壶儿,有小酒壶儿那么大,续了点水端过来,谢清斋端详了那上面的山水和“富贵于我如浮云”的诗句,悠悠然呷了一口。
“你没给我续点茶叶?”他抬起头问。
“早就剩一点碎末末了,你还当是从前哩!”
“真他娘的!现在是一睁眼要什么没什么!”他恨恨地叹了口气,“要搁从前,我是要龙井有龙井,要雨前有雨前,连龙团珠、碧螺春我都喝得不爱喝了。”
那婆娘把肉眼皮一耷拉,不赞成地说:
“就是有好茶叶,清肠寡肚的,你有啥香东西可消化的?……提起这个,我,我恨不得把他们一个个攘死!”
“好好,不说这。”谢清斋呷了几口茶,把小瓷壶儿往桌上一放,“我对你说,现在可是有办法了。”
“办法儿,办法儿,一天价说,也没见你那办法儿在哪儿!”那婆娘冷笑了一声,一双小脚前站站,后退退,“年上刚拿回咱们一个簸箕,一个小红柜儿,就让人家卡住脖子坐了几个月官店!差点儿没把脑袋给赔进去。”
因为她那双小脚儿老是站不稳,就干脆回到炕上盘着腿儿坐着去了。
“那事儿我是办得太性急了一点儿。”谢清斋笑了一笑,“那时候,我看美国人过来,也就是三两个月的事儿,也就没有稳住定盘星儿。没承想他们硬叫顶回去了。这就叫忙中有错儿。依我看,办法得改。现在我给你说,好机会可是到了。”
“什么机会?”
“过机会可是千载难逢:他们窝里反了。”他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谁们?”
“还有谁?大能人和臭老婆子呗!他们为成社闹翻天了。大能人说:有她就没有我,有我就没有她!”
谢家婆娘的大木瓜脸出现了一丝笑意,把下垂的眼皮翻了翻,可并没有翻起多少:
“这是听谁说的?”
“你问这干吗?”谢清斋瞪了女人一眼。
婆娘又转过话头:
“你倒是想咋办哩?”
“咋办?”谢清斋在躺椅上忽地坐直身子,小眼里迸出恶毒的凶光,“我看,得首先把臭老婆子除了!”
“那李能也不是个好东西!”婆娘咬着牙说,“土改时候,他也斗得咱们不轻!”
“对,对,”谢清斋一连点着他的小脑壳说,“可是,那坏根儿还是在臭老婆子那里。这共产党跟共产党也不一样,有人吃硬,有人吃软,这死东西软硬不吃,是个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的死共产党!我觉着在别人手里,还多少有点活泛气儿;她那两个眼盯着你,叫你浑身发毛,气都喘不过来。你想想这些年,咱们哪一天不吃她的亏,背她的兴!”他把声音又压低了一点儿,“咱想法儿把大能人拉过来,就能借他的手把臭老婆子除了。”
那婆娘把嘴一撇:“你说得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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