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是新的,队长让三公连夜编的,漏夜倒了几根粗毛竹,让刘屋地坪这边的庆文庆昌庆福庆水帮忙破竹削篾,竹篾的清香在刘屋地坪散了一夜,一丛毛竹就变成了两只装猪的大鸡笼!
此事使赵战略文思如泉,他即兴创作了一首顺口溜:新竹欢腾入夜忙,斗私批修为集体,抓革命来促生产,一丛毛竹变鸡笼。
而我和高红燕守在现场,我拿着纸和笔登记,她蹲在鸡笼边,来一只鸡,她就把笼门打开,然后又把门关上。她蹲在鸡笼边,就像一直尽职的看门人。水冲队的土鸡们,黑的白的黄的花的,下蛋的和刚刚长得半大的,抱窝鸡、光颈鸡、公鸡和熟鸡,还有那只五爪的太岁鸡,一只一只都进了大笼子里了。清玉的是三黄鸡,玉昭是白的来杭鸡。有一只稀罕的竹丝鸡,全身雪白,羽毛是丝状,篷松柔软,骨头是黑的,在水冲的土鸡群里,竹丝鸡就像是一位外来的洋小姐。
洋小姐是金锣家的,金锣把鸡送来,就蹲在鸡笼跟前看他的鸡。竹丝鸡是金锣家的宝贝心肝,全六感都没有人见过呢。金锣看竹丝鸡的眼神,就像看他的表妹,他的表妹在新墟,是个初中生,竹丝鸡就是新墟的舅母给的。竹丝鸡是白的,表妹天天穿着那件绿花衣服,所以金锣的眼睛里一会儿是白的,一会儿又是绿的。
有人抱来了一只抱窝的鸡婆,鸡婆猛一看像病人,再一看又像犯人,它的翅膀被麻线捆着,鼻子穿了一根羽毛。人放下鸡婆就走了,金锣出手帮抱窝鸡解了麻线,又拔了鼻孔的羽毛,他还摸了摸鸡背,是安慰的意思。大家叹说,将来谁当金锣的老婆就有福气了。
鸡就这样装满了鸡笼。
相当于人,来自五湖四海,不同的种族,不同的肤色,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从私人的鸡,变成了集体的鸡。
平庸的鸡变成有觉悟的鸡和快乐的鸡(1)
我和高红燕站在政治粪屋门口,像两个傻瓜咧着嘴笑,觉得鸡加入了集体,就像个人找到了单位,鸡也从平庸的鸡,成为了有觉悟的鸡,这真是好!鸡不但有了集体,还会成为快乐的鸡,就像大家同学,在家里和父母在一起,成日闷得慌,到学校才能大家疯玩。
为鸡高兴之后,我们又暗暗为自己高兴,队长说,生产队的鸡场,就交给你们了。我们一方面感到,集体的重任落到我们肩上,另一方面又感到,我们又能歇上一口气了。在我们身体的深处,天生潜伏着一个偷懒的小人儿,一有机会,它就跑出来伸懒腰。我们站在粪屋门口,想到从此以后,我们将在早晨,迎着朝阳和满天的彩霞,挑着两笼鸡到刚刚收割的田野上,然后我们就坐在树荫下看书、闲聊、打袜子,高红燕可以编她的茶杯套,我可以编顺口溜,到了傍晚,我们把鸡赶回笼子里,再挑回粪屋,一天的战斗生活就结束了。这真让人心花怒放!这样一来,乱七八糟的革命歌曲就开始从我们的肚子里冒了出来。接过雷锋的枪,雷锋是我们的好榜样,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胸前。准备好了么?时刻准备着,滴滴答滴滴答答滴滴答。
事实上,我们的养鸡生活的确就是这样,事实上,全村男女老少都在忙着秋收的时候,我和高红燕就像两个偷懒耍滑的人,我们轮流挑着一担鸡,找一块刚刚割了稻的田,把鸡放出来,鸡一出笼,正想振翅飞奔,却看到了田里的谷粒,鸡缩起翅膀闷头就啄。新谷散落不少,啄完一小片又有一片,好像谷粒是地里长出来的,简直就是一窝一窝的,鸡不停地啄,连连点头。我和高红燕把扁担一横,就地坐下。一九七五年的稻田跟我小时候看到的稻田不一样,小学时到田里拾谷,田里没有打谷机,一只正方形的大谷桶放在田中间,一面站一个人,手举一大把稻子,往桶板上痛打,手起粒落,谷粒纷纷,场面火红,正是我们作文里描述的社会主义新农村。我们光着脚踩在稻田上,痒痒的,爽爽的,湿的地方有点凉,禾茬是硬的。打过的稻草捆成一小捆一小捆立着放,像头小身大的稻草人,如果生手捆稻草捆得太靠顶,则又像没有头只有颈的人,人数众多,遍立田野,猛一看,似乎千军万马,又一看,却疏朗萧条。稻草新的时候稻草人是肥的,淋一场雨就瘦了;白天看上去田野里是热闹的,因为立了这么多稻草人,一个个结实,昂首挺肚,憨头憨脑;到了傍晚再一看,却又颇感怪异,将暗未暗的天光下,一片又一片没头的人伫立着,天又一下接一下地暗下去,孩子要吓得掉头就跑呢。
生长在南流的孩子们,她们插队也是不怕的,她们十六岁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很大了,她们光着脚走在田里,田是我们捻熟的地方,我们从东门口走到龙桥街,再走到猪仓,就能看到大片的田了,小学的新校舍,甚至就是在一片稻田旁边的,犹如一只甲壳虫依靠着一大片荷叶。新校舍,这个代表了小学低年级的地名在稻田上冉冉升起,跟随它升起的还有树盖浓密的人面果树和刚刚长成结果的芒果园,前者树大果小,后者树小果大,人面果小如板栗隐藏在浓密的叶子里,芒果如鹅蛋,挂满了年轻的枝条,大风吹过,果实跳荡,比吹得颠来倒去的叶子更加惊心动魄。一排平房在树底下,我和吕觉悟、邱丽香在左边的教室,雷红在右边的教室,我们稚嫩的声线从教室奔涌而出,径直跑到树顶上,因为我们一大声唱歌,树上的鸟就会吱的一下飞起来,我们的声线在天阴的时候也会到达水田的青蛙那里,因为青蛙说,别闹了,天快下雨了!而邱丽香在课间的时候经常扮演刘胡兰,李海军则伙同几个顽劣男生扮演还乡团,邱丽香没命地跑,李海军们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追,这种稳准狠的追法比百米冲刺法还要让人心惊胆颤,李海军的枭雄气质在小学一年级就已显现,他恶狠狠的目光盯着人面果树,兵分两路,一路往左,一路往右,两路夹击,邱丽香就成了瓮中之鳖。还乡团用一根树枝抽打邱丽香,他们先是假装抽打,而邱丽香双手高举过头顶,她伸直胳膊,两手在头顶紧紧握住,这是她无师自通想出来的办法,以便看上去像是被还乡团吊了起来,为了逼真起见,她还踮起了脚尖,她猛烈的奔跑刚刚停止,她喘着气说:打呀打呀,你们快打呀!她踮着的脚尖站得不稳,身体摇摇晃晃的,这使她觉得自己真的被吊了起来,她挺起了小胸脯,以女英雄的口吻说:打吧打吧,你们真的打我也不怕!于是李海军接过树枝,真的抽了好几下。毒打过后就要就义,那时候,小学生还没学会唱《国际歌》,但邱丽香已经从《江姐》里学会了英勇就义,她把举在头顶的双手放下来,把头发捋了捋,然后又自动把手背放在屁股后,假装有一根粗大的绳子把她捆住了。她假装自己五花大绑,她昂首挺胸绕人面树走了一圈,李海军们则以反派的样子跟在她身后,相当于用枪押着,他们张牙舞爪,把天性中邪恶的一面很愉快地宣泄出来,他们又得意又痛快,而邱丽香也很痛快地往地上一躺,她一点也不怕弄脏了衣服,因为刘胡兰是被铡刀铡死的,所以邱丽香没等还乡团把她往地上摁,自动就躺下了,她完全进入了情景,觉得自己就是刘胡兰,她躺在地上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李海军则用一根粗树枝往她脖子上一压,相当于用铡刀铡断了她的脖子,邱丽香知道她的脖子已经断了,她就不动了。游戏结束,敌我友三方都得到了满足,铃响了,大家心满意足进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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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庸的鸡变成有觉悟的鸡和快乐的鸡(2)
但是高红燕说,她不喜欢上学,她宁愿插队,插队不用做早操,不用早起跑步,不用写作业,不用考试。这样一个价值观跟我完全相反,我并不认为插队比上学好,我不喜欢天天劳动,我喜欢每周劳动一次,然后剩下的时间最好是看课外书、排练演出、打排球和看宁夏女篮训练。但高红燕不这样看,她说插队就是比上学读书好,那天下雨,整个上午不用出工,鸡场还没有成立,我们也不用喂鸡,秋雨淋漓,道路泥泞,嘴里呵出了稀薄的白汽,高红燕把生产队新分的红薯倒进了镬头里,蒸汽升起,携带着红薯的甜香,这批红薯特别特别甜,那甜味结成了一个褐色的疙瘩流到薯皮外面,就跟蜜一样,这时候高红燕就说:我觉得插队比上学好。
我们坐在一九七五年的稻田上,喜看稻俶千重浪,遍地土鸡下夕烟,事实上,我不敢篡改毛主席诗词,高红燕也不敢,我们都是老老实实的好孩子,千重浪和遍地土鸡都是我们的想象,千重浪是没有的,只有一小块一小块的稻田,东割了一块西割了一块,远远看去,稻田就更小了,生产队的人正在那边割稻,人也小小的,矮矮的,弯着腰钻在禾里,割下的禾各自堆在脚边,壮劳力则把一堆堆的稻子抱到一起捆好,再挑回生产队的晒谷场。一九七五年的南流农村已经有打谷机了,或者叫脱粒机更科学。打谷桶不再用,手举稻子打在谷桶上的场面也一去不复返,田里遍立的稻草人一个不见,它们都跑到苦楝树底下,变成了一个两层楼高的稻草垛,就像满地跑着的鸡,跑进了一个鸡笼里。收割后的田野光秃秃的,像一只兔子,被剪去了全身的毛,露出了肚皮上的一道道青筋。我们坐在青筋上,喜看稻簌千重浪,遍地土鸡下夕烟,遍地土鸡是二十九只鸡,有十九只母鸡,六只熟公鸡,两只小公鸡和两只大公鸡。刚刚收割的田里有不少散落的谷粒,鸡嗉很快就沉甸甸的,像注射了填充物的大波美女,走起路来晃晃荡荡的,每只鸡都浑圆肥美,羽毛闪亮,如果马上杀来炖鸡汤,估计汤面上会有厚厚一层油,能和《沂蒙颂》里的道具鸡汤相媲美。有几只母鸡红着脸,它们时不时唱上一段,有的咯咯大唱,有的咯咯小唱,在公鸡听来,都是柔情款款风情万种,而我比来比去,只有“欢乐的伽耶琴在海兰江边回荡”和“五彩云霞空中飘,远方飞来金色的鸟”能套得上去,其他如《大海航行靠舵手》,节奏太快,《国际歌》又太庄严缓慢,样板戏京剧腔调太怪,不适合我们土鸡,《长征》对鸡来说也太夸张了,《北风吹》有一点凄凉,我们班的合唱歌曲“莽莽昆仑冰雪消融,滔滔江河流向远方”,则太雄壮。
还是“欢乐的伽耶琴”比较适合下蛋的母鸡,这首歌是我们的物理老师兼班主任孙向明唱的,他下课的时候走出教室,走过走廊,他走到礼堂门口的时候他就唱了起来,“欢乐的伽耶琴在海兰江边回荡”他反复唱这一句,下面一句他不记得歌词,他就哼哼曲调,哼完曲调他还意犹未尽,于是他又回头唱道:欢乐的伽耶琴在海兰江边回荡……这样他就到了水池边,他把课本往胳肋窝下一夹,在水池边冲了冲手,然后就进宿舍了。他的宿舍不锁门,是虚掩着的,他一推,门就开了。高红燕跟我初中同班,她也爱听孙向明的梅花党,在光着脚通往气象站的路上,她还踩着过一根刺,所以我认为,她会跟我一致通过让唱歌的母鸡唱“欢乐的伽耶琴”。
母鸡下的蛋到哪里去了?我一点印象都没有。真是奇怪,在二十九只鸡里起码有三只母鸡能下蛋,反正鸡笼里没有,鸡笼里每天都有一层鸡屎,我们把鸡挑到田里,就地把鸡笼里的鸡屎倒出来,鸡屎被满满一笼鸡踩得很结实,倒不出来,我们就用扁担狠命打。插队以来,我们经常跟各种屎打交道,对各种屎的熟悉程度不下于对我们的同班同学。
牛屎和我尝过的各种草(1)
事实上,不用插队,我们跟各种屎早就混熟了。小学,拾粪运动,牛屎、猪屎和狗屎。整整一个学期都不消停,每隔一段,就要展开积肥运动,南流镇的小学生,三五成群,扛着一只空畚箕,手里拿着大树枝,从东门口走到公园路,到水浸社,再到十二仓,或者从东门口到龙桥街再到猪仓,他们像一群狗,东嗅嗅西闻闻,眼睛盯着地上。
拾肥五斤就会得到一朵小红花,十朵小红花就会换来一朵大红花,叫积肥标兵。也就是说,屎越多,红花就越大,而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在我们班,我和吕觉悟一朵小红花都没得过,邱丽香得过一朵大红花。邱丽香的爸爸是猪仓的,她一放学就到猪仓去,有一段,她的身上老有一股猪屎味,尤其是她的头发,好像她的头发里藏着一个猪仓,大家就给她取了个外号,叫“邱仓”,一直叫到高中毕业。所以我和吕觉悟都不羡慕她的大红花,我们拾粪是要完成任务,这个任务真是太难完成了,平日里,南流街上的屎其实很不少,除了西门口,任何街道都有屎,各家养有鸡,机关干部的鸡关在鸡笼里,居民的鸡放养,在街上走来走去,只可惜一泡鸡屎太小了,一百泡鸡屎还顶不上一泡牛屎呢。牛经常是要路过南流街的,它们从陆地坡那边,走过圭江大桥,走过公园路,有时候忽然就能看到一大泡牛屎在大路中间袅袅地冒着热气。牛屎不臭,它是草变的,草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它令人愉悦,变成了屎也仍然令人愉悦,这一点,牛早就知道了,看到草,牛的眼睛水汪汪的,鼻子湿漉漉的,不光老牛爱吃嫩草,小牛也爱吃嫩草,所有的草在牛的眼睛里都是嫩草,牛一吃,它就散发出草的清香,而牛吃草的声音此刻忽然来到了我的桌前。
那种声音细细碎碎、不离不弃、不徐不疾,犹如漫天细雨落在种满木薯的山坡上,
牛的口腔不臭,不像人,要嚼口香糖。它不但不臭,肯定还是香的,充满了青草的绿汁,比鲜榨弥猴桃汁还绿。在我尝过的各种草中,味道多有一点淡甜,只有两种是酸的,一种是马齿苋,叶子像西瓜子,那么小,却肥厚,肉呼呼的,小学一年级吃忆苦饭,“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那时有一首歌很抒情,曲调适合谈恋爱,歌词是这样的:“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仇,千头万绪,千头万绪涌上了我的心……”张英敏比我高一年级,她会唱,我不会,我们同住在龙桥街的防疫站里,那时候她特别好看,圆圆的脸,一天到晚唱着天上布满星,然后她们就去海军陆战队跟解放军联欢,回来梳了一根独辫子。
忆苦饭,每人都要吃,我们坚信,旧社会的穷人天天吃糠,在糠里加上野菜,或者在野菜里加糠。我们的小组到刘英雄家做忆苦饭,刘英雄的奶奶不识字,完全没有觉悟,她看到一帮小孩到她家弄锅弄灶的很是欢喜,刘英雄给她下命令,让她洗锅加水烧灶,她以为我们是要在她家煮红薯吃,结果张二梅在锅里倒进了她从家里带来的喂鸡的糠,吕觉悟又放进了我们在新校舍的地边拔的马齿苋,为了求得我们所臆想的逼真的效果,我们坚持不放油,本来要加上一点盐,但被觉悟最高的邱丽香挡住了,她说旧社会的穷人是连盐都买不起的,所以我们也不能放盐。没油没盐的忆苦饭煮好了,马齿苋是黄的,汤是铁锈的颜色,半红不黄,鸡糠沉在锅底,用饭杓一捞,像泥沙一样。我们没想到是这个样子,一人尝了一点马齿苋,又酸又涩,谁都没有咽下去就吐掉了,只有邱丽香翻着眼珠子咽了一口。刘英雄的奶奶说:前世不修啊,这东西猪都不吃啊,这个妹崽真傻啊。
我还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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