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崔复春死了
三骡子胡福祥看到了太阳,看到了几轮炽红耀眼、上下跳动的太阳!那是一群太阳——是的,是一群,在他眼前猛烈地燃烧着,把刺眼的光芒,把无边的热力,把火辣辣的希冀一古脑地掀到他面前,使他高兴得想哭,想喊,想笑。
太阳,他的太阳呵!
他睁不开眼,也不敢睁开眼;他怕是幻觉,他怕一睁开眼,他的太阳就沉没了。可这又分明不是幻觉,他感到了太阳强大的热力。他的脸颊、他赤裸的胸脯、他的手掌都分明感觉到了这种热力,这热力使他的皮肉产生了一种轻微的灼痛;他那已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分明在承受着阳光的强烈刺激,他闭上眼睛,眼前依然是一片光明的天地,仿佛他的眼皮已变得有些透明了。
他将背脊上的崔复春放到地下,神情恍惚地喃喃道:
“老崔哥,太阳!我看到了太阳!一群!”
躺在地下的崔复春喘息了一阵,颤巍巍地说话了:
“不……不是太阳,是……是火……是……大火……”
大火?不……不!不!三骡子无论如何不愿相信,他压抑着胸膛里那颗心的狂跳,慢慢睁开了眼睛。
果然,他面前没有什么太阳,他面前是一条剧烈燃烧的火巷!他眼中的太阳,是烧着了的煤壁,是烧着了的木头棚腿,是烧着了的木头横梁!
怪不得是一群太阳!
他的神经出了点毛病,他被这漫长的黑暗折磨疯了,一拐出黑巷子,一看到火光竟把它当作了太阳。
他跌坐在崔复春身边,一下子觉得筋疲力尽了,他像散了筋骨似的,紧贴着地面躺倒了,生命的浆汁仿佛一下子就流光了,他恍惚中感到自己的躯体正在慢慢地风干,最终将变成一条扭曲的干咸鱼。
也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流水的声音,听到了一种像琴弦轻拨一般的流水声,这声音距他置身的地方并不远。他“呼”地坐了起来,鹰一般的眼睛贪婪地四下搜索着,扫视着——
他发现了一个水仓!
天哪,不是一滴、两滴水,而是一个水仓!
水仓的位置在距他三步开外的大巷边上,水仓里的水位很高,水仓边的排水泵基已被淹没,前面燃烧的火巷里还不时地有水向水仓里流,他听到的就是火巷里发出的流水声。
他扑了过去,几乎是连滚带爬,像一条狗似的;他的头撞到了水泵的泵壳上,都没觉着疼。他把头沉到水面上,不顾一切地喝了起来,仿佛要替代那台失去了作用的水泵,把整整一水仓水都吸到肚里似的。
他喝足了、喝饱了,这才想起崔复春,忙又爬到崔复春面前,摇着他的身体道:
“老崔哥,水!这里有水!”
没有任何反应,崔复春昏了过去……
他将湿淋淋的手放到崔复春的鼻孔下面,隐隐觉出了崔复春微弱的呼吸——崔复春没有死,他的心安定了一些。他再一次爬到水仓边上,将自己身上的那件破烂肮脏的小褂剥了下来,全部浸到水里,尔后,提着水淋淋的小褂,回到了崔复春的身边,拧出小褂上的水,在崔复春的脸上浇着。
地下水很凉,崔复春被激醒了:
“水?是水么?我……我想喝……喝……”
“好!好!老崔哥,你等着。”
三骡子又跑到水仓边,将小褂在水里浸了一下,慌忙提过来,把水往崔复春的嘴里拧。崔复春先是贪婪地喝着水,继而,探起身子死死咬住了挂到他嘴边的一缕布片,拼命咀嚼起来,仿佛咀嚼着一片菜叶、一块肉皮。三骡子本能地将小褂向空中提了提,“吱啦”一声,一截衣袖从小褂上撕了下来……
饥饿!
三骡子马上想到了这两个可怕的字眼!他也饿呵,在黑暗中摸索的时候,他无意中找到过两簇蘑菇,他悄悄地独自吃了。
他还吃过腐朽的坑木。
他独独没想到吃身上的小褂!
细想一下,小褂原本是可以吃的,小褂是棉布的,是棉花纺出的线织的;棉花和五谷杂粮一样长在地上,五谷杂粮可以吃,棉花也可以吃!早年,在这块土地还没有开矿之前,他们家是种过棉花的;他记忆中最好的零嘴儿就是炒熟的棉籽,那棉籽香喷喷的、油光光的,好吃极了!不过,那时节,他从来没想到过,他日后有一天会去吃小褂……
现在,崔复春提醒了他,他也将小褂上的一块布撕了下来,塞进了自己的嘴里,死命地咀嚼起来。他想,这不坏,很不坏哩,至少,小褂吃进肚里不会给他的生命造成危机,至少比吃面矸子要安全得多——几年以前,有一个窑工被埋进独头窝子里,就是吃面矸子吃死掉的……
牙齿却仿佛失去了往日的尖利,布片儿在嘴里总是嚼不烂,迫使他的口腔不停地分泌出许多唾液,好几回那团成了球的布片被舌头送到喉咙眼上又缩了回来……
他实在咽不下去。
他改变了方法,将塞到嘴里的布撕得很小、很小,他不再费力地咀嚼,只是象征性地嚼两下,便和着口腔里的唾液,硬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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