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泽源面如死灰,进屋落座不再言语,半晌才叹口气,往火盆里添了几张黄纸元宝,活人给自已烧纸,闻所未闻,供桌上摆着的林泽源本人的炭笔遗像微笑着看着这吊诡的一幕,仿佛早已洞悉真相。
“你们知道彭城有多少兵么?”林泽源以这句话作为开头,让人感觉莫名其妙。
这是个不需要回答的设问句,林泽源自问自答:“彭城有三十万人口,军队比老百姓还多,驻扎有陆军七个军部,十八个师部,独立团部十四个,空军第三大队,宪兵三团,剿总,联勤司令部,战车团,第三绥靖区,几十万大军啊,每个月光吃喝拉撒就得多少开销?”
“你们知道彭城有多少银行么?”林泽源在继续,“这么大点的城市,没什么像样的工商业,金融业却畸形的发达,足足有十八家银行、六家信用社,除了中字头的大行、省行市行县行,还有大中、四明、华侨、实业、亿中……银行是干什么的,是要拿钱挣钱的啊,得多少资金进出往来,才填的满这么多张血盆大口?”
“几十万大军的军饷能填满。”李可健说。
林泽源说:“当兵的军饷低,架不住人多啊,几十万人每个月光军饷开支就千亿规模,钞票用飞机从南京上海空运过来,美国机器美国印钞纸印刷出来的金圆券,成箱成箱的搬进中央银行的金库,各个部队的军需官开单子提款,出了中央银行的大门,就把钱存进别的银行,当兵的根本拿不到一个子儿,这么大规模的钱只有一个去处,就是涌入市场,炒白布棉纱面粉粮油生漆桐油猪鬃,这可都是和老百姓生机息息相关的大宗物资,物价蹭蹭的涨,钱越来越不值钱,昨天能买一袋面粉,今天就只能买十斤了,等当兵的拿到军饷,连一盒洋火都买不起了。”
物价飞涨,民不聊生,这一段历史李可健在课本上学过,但课本知识和身临其境的感觉还是不同的,他问道:“陈庭晖身为国防部监察司副司长,秉公执法,挡了你们的财路,你们就陷害他杀人。”
林泽源凄然一笑:“按照相关规定,公款是不能私存的,军饷更是禁止存入私营银行,可是大家都这么干,谁能挡得住,办法有的是,明的暗的两套账本,各种蝇营狗苟,刘志福的意思是各种歪门邪道得来的钱,留给行里职员做制服的福利费,尹华瑞的意思是偷逃的印花税都集中在这个私户里,这都是明目张胆半公开的,谁也没法查,查出来也不了了之。”
“那为什么还要陷害陈将军?”李可健就纳闷了,你们都这么猖狂了,何苦制造一桩冤案,简直多此一举,不嫌麻烦么。
“军款总是要用的,大战在即,再不发军饷,恐怕不打就先败了。”林泽源又叹了一口气,“先前七兵团的一笔款子,被银行放给上海一个大亨在市场上做多棉纱,本来一路上涨,可惜被更有实力的大人物狙击了,全赔了,现在银行同业拆借救急也来不及,陈庭晖虽然不能扭转大局,但是制裁一家银行的能力还是有的。”
“你们!”成丰拍案而起,气的脸通红,他是陈庭晖的勤务兵,也是沾亲带故的小老乡,立场自然没得说。
林泽源摆摆手:“小兄弟别上火,陈司长没事的,还没到你死我活,水火不容的地步,上面就是想让他知难而退,别为难咱们,再说了,姓陈的是黄埔嫡系,美国留学生,想给他扣屎盘子,也得掂量掂量。”
成丰恍然大悟,合着就是一场恐吓啊。
李可健觉得这事儿没这么简单,他明白林泽源说这些只是在铺垫,主题还是查案,既然林泽源没死,那么死的就是另外一个人,依然是一桩杀人凶案,依然需要有人承担责任。
不等他开口,林泽源站起来面向李可健,撩起棉袍下摆跪倒在地。
李可健硬是稳住了,没做声。
“都说徐宏昌认了个聪慧好学的义子,今日得见,名不虚传,彭小哥年龄不大,胆识不小,令尊大人的事情,我也很难过,你代他受我三个头吧。”说完林泽源就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原来死人叫徐宏昌,这可是剧本杀里没有的角色,倒是有个谢老板的人设比较接近,是被银行逼得走投无路的小工商业主,谢和徐的拼音首字母都是X,想必就是同一个人。
但是没想到的是,李可健所驾驭的这个躯体的身份竟然是徐宏昌的义子,叫什么来着,对,彭秀章。
义子替父报仇,天经地义。
可李可健却茫然了,彭秀章是徐宏昌的义子,自已可不是,没义务没驱动力去搞这个事情。
“令尊是自尽。”林泽源又抖露出一个惊天内幕。
“说起来也是命,徐宏昌经营上出了岔子,贷款还不上,银行要收他的厂房机器,他一时想不开,就带了一瓶汽油来行里想要个说法……”
怪不得,徐宏昌自焚了,人烧糊了所以才能冒名顶替说是林泽源被害,这银行真是聪明到令人发指,连一具尸体的价值都能压榨到极致。
还是有哪里不对劲,按照宪兵的说法,林泽源是死于枪下,陈庭晖的配枪也确实失踪,出现在凶案现场,这个细节还没得到合理解释。
可是李可健提出这个问题后,林家父女俩矢口否认,林然甚至都急哭了,当爹的假死,做女儿的偷枪,这爷俩可真的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不承认就不承认吧。
“徐家……”李可健语不成句,他预感到这又是一个悲哀的故事。
“徐宏昌四个女儿,大的十六岁,小的两岁,夫人肚里还有一个,唉,墙倒屋塌啊。”林泽源摇摇头,又往火盆里丢了几个元宝,火焰腾空而起,在他眼镜片上倒映晃动,如同地狱的烈火。
一家孤儿寡妇,没人能帮徐宏昌伸张正义,除了自已这个义子。
“彭小哥,还有这位老总,这件事你俩知道就好,千万别声张,不然对你们不利,他们不敢动陈司长,动你们有一百种办法,再说了,徐宏昌是自焚,怨不得别人。”林泽源说这话的时候不是以威胁的口吻,而带着同命相连的悲哀。
李可健摇摇头,缓慢发出质问:“就没有天理了么?”
林泽源说:“我只是银行里记账的,揽款放贷和我没关系,我谁也没招惹,这事儿就摊到我头上了,我又能找谁说理去,我人活着,可是林泽源这个名字却死了,我若是不就范,怕是就要真的死了。”
因为女儿和陈庭晖之间的关系,林泽源是最好的替死鬼,真死假死都是死,真死还更稳妥些,没毛病。
林然拿出一大堆白纸包,这是今晚来吊唁的人奉上的烧纸钱,林泽源全部打开清点了一遍,然后用手腕上的橡皮筋扎住,他数钞票的手势很娴熟,看得出是老财务了。
“这些钱,麻烦彭小哥送到徐府,不管以什么名义。”林泽源说着又要下跪,这回李可健搀扶住了他。
“再等会就天亮了,小然,拿点东西给两个小哥吃。”林泽源吩咐道。
林然去拿来一包点心,斟了两杯热茶,摆在饥肠辘辘的两个人面前,茶水热气蒸腾,散发着茉莉花的香味,蜜三刀红亮红亮,撒着芝麻,入口甜入心扉,心中却无比苦涩。
“真好吃。”成丰咕哝道,伸手又要去拿,却被李可健一巴掌打了回去。
李可健把蜜三刀用原包装包起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已的动作如此自然娴熟,草纸上垫着红纸片,细麻绳一绕,提溜着就是一份好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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