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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第1页)

她推开门。波特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躺在那里,双腿紧紧绞着床单。房间的这个角落就像突然出现在动画中的一张静止照片。她轻轻关门上锁,又转过身来慢慢走向角落里的那张床垫。她屏住呼吸,弯腰查看那双失去了意义的眼睛。但她已经知道了,甚至不必等到颤抖的双手落在那赤裸的胸膛上,也不必等到随后她发疯般摇撼那具毫无生机的躯体。她缩回手捂住自己的脸发出一声哭喊:“不!”她只喊了一声——就这一声。她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很久,然后抬起头,看着墙壁。她的内心一片死寂,对内外的一切都丧失了知觉。就算齐娜到了门外,她恐怕也听不见敲门声。但谁也没有来。山脚下的镇子里,一支前往阿塔的商队离开了市场,迤逦穿过绿洲;骆驼缓缓动着嘴巴,留着大胡子的黑皮肤男人默默前行,思量着在岩漠中望见阿塔之前的二十个昼夜。几百英尺外,布鲁萨尔上尉在自己的房间里读着杂志上的短篇小说,杂志是昨晚那辆卡车运来的,今早才送到他手中。但在这个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发生。

近午时分,或许是因为太累,她开始在房间中央转起了圈子,她一会儿朝这边走上几步,一会儿又转向那边。响亮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步伐,她停下来盯着门看。敲门声再次响起。特纳在门外刻意放低声音喊道:“姬特?”她再次伸手捂住了脸。无论特纳的敲门声是急是缓,哪怕他已经开始捶门,她一直这样站在原地。片刻之后,门外再无动静,她在自己的床铺上坐了一会儿,又平躺下去,头搁在枕头上,就像睡着了一样。但她的眼睛依然睁着,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就像身旁的那双眼睛一样。她刚刚进入了一种奇怪的新状态,她已从中窥见了那即将永远包裹她的东西。就像一个人数着秒拼命想赶上火车,等他气喘吁吁地跑进站台,却看到火车消失在视线尽头;他知道下一班车还要等很久,于是突然多出来了一大段无用的时间,她现在的感觉就是这样。仿佛在刹那间被某种过于丰裕的东西淹没,那东西因为太过充沛而变得毫无意义,就像它根本不存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一点也不想动弹,脑子里空白一片。现在她一点也不记得两人之间围绕死亡展开的无数次谈话,或许是因为真正的死亡与空想的概念全然不同。她想不起那时候他们是怎么达成的共识,说生命绝不会死亡,因为这两个词自相矛盾。她也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想到如果波特先死,她绝不会相信他真的死了。他只是以某种方式回归了自我深处,再也不会意识到她的存在,所以实际上,不复存在的其实是她,至少是一大部分。她才是部分踏入死亡疆域的那个人,而他还将继续活着,成为她心底的隐痛,就像一扇打不开的门,一个永远错失的机会。她早已忘记了一年多以前的那个八月午后,他们俩坐在枫树下的草地上,望着横扫河谷的暴风雨逐渐逼近,不经意间聊到了死亡。当时波特说:“死亡永远在路上,但在它悄然降临夺去生命的有限性之前,你不会真正意识到这件事。我们憎恨的正是这可怕的精准。可是正因为我们不知道,我们才会以为生命是一口永不干涸的井。然而每件事情都只会发生一个特定的次数,一个很少的次数,真的。你还会想起多少次童年的那个特定的下午,那个已经深深成为你生命一部分、没有它你便无法想象自己人生的下午?也许还有四五次。也许更少。你还会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也许二十次。然而我们却总觉得这些都是无穷的。”那时候她听不进去,因为这个说法让她感到沮丧;现在要是她还能想起来,又会觉得不重要了。这会儿她无法思考死亡,因为死亡就在她身边,她却觉得一片茫然。

不过,在这空茫底里她仍有主张,在意识最深处的混沌中,一个念头必然已经开始成形,所以在黄昏时分特纳又来敲门的时候,她才会站起身来,握着门把手问道:“是你吗,特纳?”

“看在上帝的份上,今天上午你去哪儿了?”他喊道。

“晚上八点左右公园见。”她尽量压低声音回答。

“他还好吧?”

“没事。他还是老样子。”

“太好了。八点见。”他走了。

她看了看表:现在是五点一刻。她拖出随身的行李箱,把里面的所有东西都掏了出来,一件接一件,刷子、瓶子和修剪指甲的工具摊了一地。在极度投入的氛围中,她又清空了自己其他的箱子,从中挑出这样那样的衣服和物件,小心翼翼地塞进小箱子。她不时停下手上的动作,站起来走两步,听一听:但耳畔只有她自己刻意调整过的呼吸。每听一次她似乎都会放心一点,然后继续精挑细选。她把护照、旅行支票和身上所有的钱统统塞进箱子侧袋。然后她打开波特的行李,在衣服堆里翻了一会儿,掏出一大叠千元大钞,尽可能地胡乱塞进自己的小箱子里。

收拾行李花了近一个小时。清点完毕后,她合上箱盖拨乱密码锁,然后走到门口。转动钥匙之前,她迟疑了一秒。门开了,她拎起箱子捏着钥匙走进院子,锁上身后的房门。她来到厨房,发现照管灯火的男孩正坐在角落里抽烟。

“你能帮我跑个腿吗?”她说。

男孩满脸堆笑地跳了起来。她把箱子递给男孩,让他把行李送到达乌德·若瑟夫的店里,就说是那位美国女士的东西。

回房锁好门以后,她来到小窗前,一把扯下了权充窗帘的床单。夕阳西下,窗外的矮墙被染成了粉红色,那粉色的光又透过窗户映入房间。收拾行李的时候,她完全没看过那个角落,哪怕一眼。现在,她在波特身边跪下,凑到近处凝望他的脸,就像从没见过他一样。她轻触他的皮肤,温柔地抚摸他的额头。随后她把腰弯得更深,嘴唇落在那光滑的眉毛上。她保持了一会儿这样的姿势。屋里的光线越来越红。她缓缓将脸颊靠在枕头上,贴着他的头发。她没有流泪,这是一次无声的道别。耳边传来一阵奇怪的嗡嗡声,她睁开眼,怔怔地看着两只苍蝇在他的下唇上短暂而疯狂地交媾。

然后她起身穿上外套,拿起特纳留给她的斗篷,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她转身锁好房门,把钥匙放进手袋。看守大门的卫兵似乎想拦住她。她道了声晚上好,然后毫不迟疑地推开了他。她立即听见卫兵在大声呼唤附近某个房间里的人。她深深吸了口气,径直走向山下的小镇。太阳已经落山了,地球仿佛炉边的一堆余烬,正在迅速冷却变黑。绿洲里响起一声鼓点。过会儿花园里或许会有人开始跳舞。欢宴的季节已经到来。她快步走到山脚,丝毫没有左右张望,直奔达乌德·若瑟夫的商店。

她走进店门。借着渐暗的天光,她看到达乌德·若瑟夫站在柜台后面。他探身跟她握了握手。

“晚上好,女士。”

“晚上好。”

“你的行李箱在这里。要我叫个人帮你拎着吗?”

“不,不用。”她说,“至少现在不用。我来跟你说几句话。”她转头看了看背后的门,但他没有注意。

“不胜欢迎。”他说,“请稍等。我给你拿张椅子,女士。”他从柜台后取出一张折叠椅放到她身旁。

“谢谢。”她道了谢,但却没有坐下,“我想跟你打听一下离开斯巴的卡车。”

“啊,去厄尔加阿的车。这里没有定期的班车。昨晚倒是来了一辆卡车,但他们今天下午就走了。谁也不知道下一辆车什么时候来。不过布鲁萨尔上尉总能提前至少一天得到消息。你去跟他打听,比谁都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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