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知宜手一顿,抱他更紧些,说:“没有。”
“我见过,当年我被押落桂岭,那头靠海,江河多,梅子天,时有洪涝之灾。”
梁徽闭着眼,睫毛黑而浓长,随着说话很轻地颤:“百姓的房屋、粮食都被冲毁了,小孩坐在木盆里栓着树根才不会被大浪卷走,大家渴了就喝山洪冲泄下来的水,饿了就挖树皮吃。”
祝知宜心头震跳,他知道梁徽是在说灾民,也是在说他自己,他分明陷在痛苦的回忆里拔不出来。
“流离失所,哀鸿遍野,尸首遍地,流寇,就是这时候来的,趁着官兵救灾,城门无守,奸淫掳掠。”
“提督自己逃了,上头派下来的钦差尸位素餐,欺上瞒下,自己贪了京城剥下来的灾款。”
“我向来是最会自保、高高挂起的人,可那段时日也无数次想——”
梁徽抓紧祝知宜的中衣:“想,不如真的反了算了。”
祝知宜心尖剜痛,他自诩为国为民,心系苍生,可自小锦衣玉食,从未真正直面过困苦贫瘠,没见过这片土地上的千疮百孔。
梁徽才是那个真正见过人间疾苦、饱受磨难的人。
祝知宜从前以为他爱的是梁徽的强大、锋锐,如今便发现,自己也爱他的磨难疮疤、藏得很深的柔软,他抱紧梁徽,亲上他的眼尾,柔声安抚:“如今不会了,现在的大梁有你,你的子民不会再受这样的疾苦。”
梁徽缓慢睁开眼:“是吗?”
方才在人前他镇定冷静,此刻在祝知宜面前反倒有些不确信,那些残酷的画面其实一直封存在他的脑海,从未与人说起。
“是,”祝知宜马上给他回应,笃定道:“你早有收复岭岛、珠屿之意,年前便派了密兵驻守两广,起不了什么大乱子,只是天灾人祸碰到一处,那边有些慌了而已。”
窗外天还没亮,月光很淡,御书房里寂悄悄的,只有祝知宜温柔但坚定的声音,一一与他分析:“你方才又给各部下了救灾赈灾,安抚灾民,调运粮食的急旨。”
“同时让驻兵严守关口,对流寇斩尽杀绝,如今各级府伊皆是议事阁亲自把关过的人选,驻受将领又是你的亲兵,百姓很快便会等到援军,等来救济。”
“如今的大梁已非从前的大梁,你要相信他们,也要相信你自己。”
梁徽摇摇头,幽幽看着祝知宜,说:“我只相信你,清规。”
祝知宜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对他的爱到达了顶峰,他将手指嵌入梁徽的指根,说:“好,你相信我,我爱你,梁君庭。”
神经紧绷了一夜的梁徽终于露出一个淡淡的、又无可奈何的微笑来。
如祝知宜分析的一样,岭南洪涝之灾很快得到遏制,流寇尚未掀起风浪便被扼杀于萌芽。
早前祝知宜与梁徽在朝堂上争夺的那批西南进贡的粮食也不用争了,直接调运两广赈灾。
今年春来得早,春汛一过,就到了农耕时节。
丑午年春耕祭弄神的日子刚好与木兰围猎撞上,钦天监算过天象,上书建议直接在春猎的雁山举行祀礼,草长莺飞,百木逢春,今年的春猎格外隆重。
仍是帝后同驾,但比三年前那回热闹,因为多了一个梁曦景。
梁曦景小小年纪异常自律,出门在外也雷打不动完成每天课业,祝知宜甚为欣慰,也在他身边看起书来。
一左一右,师徒相类,大君子带着小君子,两人专注的姿势、皱眉的神态,甚至连翻书的频率都如出一辙。
梁徽看不过眼,他不敢惹祝知宜,使坏推了一下梁曦景的书。
《论衡》“啪”一下掉在怀里,正沉浸在思考中的梁曦景皱着稚嫩的眉心,严肃谴责梁徽:“皇兄,你自己无所事事,莫扰旁人。”
呵,梁徽脸皮厚,还笑得和悦装好人,风度翩翩提醒他,其实是提醒祝知宜:“张弛有度,劳逸结合。”
这是当时祝知宜不让他抱病办公的原话,如今原封不动还给他和他的小徒弟。
“……”祝知宜哪能听不出这醉翁之意,只好放下书,对梁曦景道,“好不容易出来,放松几天也没事,读万卷书,也要行万里路。”
梁曦景这才收好书,跳出他们的马车,他要去找姬将军!
皇兄和师傅这帮下臣里,也只有姬将军和他那个闷葫芦影卫好玩儿些。
梁徽让人跟好他,背靠着马车,懒洋洋地朝祝知宜伸出手。
祝知宜失笑,但还是很纵容地起身坐到他旁边,让他靠在自己肩上,问:“是不是累——”
梁徽吻住了他,祝知宜就什么也不问了,任他攫取自己的唇舌。
春山初醒,青木蓬茂,飞禽走兽,万物复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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