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戴上眼镜,将已经燃到指甲的烟头在座椅的扶手上摁灭,随后用审视的目光透过窗帘与窗户之间的缝隙朝村子里面瞥了一眼(他默默“赞许地”自言自语,外面一切如旧,没有任何改变),他估测了一下杯子里被准许喝的帕林卡的酒量,然后往杯子里面兑了一些水。要对杯中液面的高低——从各个角度讲——做出一个令人满意的决定,总是让他感到相当的头疼:在选定帕林卡酒与水的勾兑比例时,不管操作起来多么困难,他都必须考虑到主任医师对他不厌其烦的、显然有些夸张的警告(主任医师认为:?“假如他不能远离酒精,不大幅度削减每天抽烟的数量,那么他就要做好最坏的准备,早点跟牧师打一个招呼……”),因此,经过长时间的内心挣扎,他终于放弃了“两份酒一份水”的念头,而接受了“一份酒三份水”的比例。他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呷着杯中的淡酒,现在,他已经度过了“过渡期”那无可否认的痛苦折磨,带着些许慰藉告诉自己,瞧啊,即使这种“地狱的苦水”也是可以适应的。想当初,当他第一次尝到经过稀释的烈酒时,立即火冒三丈地吐了出来,然而现在,他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把它咽下肚,不会再发那么大的火,或许,他在这段时间里已经掌握了这种能够从“泔水”里甄别酒香的特殊能力,因此这变得可以忍受了。他把杯子放回到原位,迅速调整了一下摆在香烟盒上的那根有点歪斜的火柴,然后心满意足地环视了一圈,检阅了一下在扶手椅后列成“战斗队列”时刻准备出发的冬季专用的酒壶酒篓,放心地断定,他可以勇敢地面对将要来临的冬季了。当然,要想赢得这场战争,并不是一件“手到擒来”的容易事,因为就在两天之前,他是在“自担风险”的情况下从城里出院回家的,自打救护车终于拐进农庄的大门,几个星期以来,他感觉到的几近窒息的焦虑似乎一天比一天强烈,突然变成了真实的恐惧,因为他几乎可以肯定,他不得不重新开始一切:他的房间内一片狼藉,他的东西满地乱扔,甚至,就在此时此刻,他认为并不能排除有这样一种可能——那个“揣奸把猾”的克拉奈尔夫人趁他不在家的这段时间,“用她肮脏的扫帚和可恶的湿抹布”以打扫卫生的名义毁坏了这整个的一栋房子以及房子里面的所有一切,彻底地摧毁了他花费了多年的辛劳和心血才成功建起的这座家园。然而,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他的房间和三个星期前他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他的记事本、铅笔、玻璃杯、火柴、香烟都原封不动、未挪毫厘地摆放在原处,该在哪儿还在哪儿,更不用说,当救护车拐进庭院,在房门前停下,他如释重负地长舒了口气,因为他没有看到一张贴在哪家邻居窗玻璃上的好奇的脸;救护人员——脑子里想着将要得到的不菲的“小费”——帮他将大包小包的东西、食品袋和一只编了酒篓并在莫普斯酒馆打满了酒的酒壶拎进屋里,邻居们不仅没有在这段时间过来打搅他,就连救护车开走后,他们也没敢过来打扰他休息。当然他想都未曾想过,在他住院抢救期间,“这些愚钝的笨蛋”有可能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不过他不得不承认,他还是察觉到这里的情况有所改善:农庄里静悄悄的,不再有人神色紧张地乱走乱窜,雨始终持续地下着,秋季一旦不可避免地到来,人们就都蜷缩在各自的小窝里不愿意出来,因此,他并没有因为邻居们一次都没有露头而感到诧异。在邻居们中间,他只在两天前看到了凯雷凯什。他是透过救护车的车窗看到的,凯雷凯什一脚深一脚浅地缓步走在霍尔古什家的坡地,朝着砾石公路的方向,但那也只是匆匆一瞥,因为他很快就把目光移开了。“但愿直到开春都别让我看到他们。”他在日记里这样写道,然后小心翼翼地抬起铅笔,以免一不小心划破纸页,这也是他离开了一段时间之后发现的:由于空气潮湿,纸张吸收了太多的水汽,以至于稍不留神就会被划破……现在,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感到不安,想来有一种对他来说的“超然力量”完好地保护了他的“观察哨”,而对于灰尘和潮湿空气造成的破坏,反正他也无能为力,因为他知道,“任何种类的惊恐呼号”都无法抵御这个衰败的过程。因为(后来他也为此责骂自己)他惊愕地发现,他回家的时候,当他刚一跨进房间的门槛,这个离开了只有几星期的地方到处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尘,蜘蛛网狡猾的蛛丝已经从挂镜线连到了天花板;不过,他很快从这股无端的惶惑中恢复了理智,迅速送走了几位已经满意地领到一笔不菲的“小费”、正准备向他道谢的救护人员,然后在房间里踱了一圈,开始沉下心来研究“衰败的程度与性质”。他先是觉得“完全多余”,而后认为“毫无意义”,最终打消了打扫卫生的念头,因为毫无疑问,这样做恰会对那些能够激励他更准确地进行观察的事物造成破坏;所以,他只是把桌子和摊在桌子上的东西擦了擦,并且大体地抖了抖毛毯,然后立即着手工作。与几个星期前的状态进行前后比较,然后分别观察个体的事物——悬在天花板中央的光秃的灯泡、地板、墙壁、眼看就要散架的衣柜、门前的垃圾堆——并且尽可能地在他的日记里生动、翔实地记录下所发生的变化。这一天他熬了一个通宵,第二天他也没有中断,继续工作了整整一天——除了打了短短的几分钟瞌睡外,直到自认为已经详细记录下了一切之后,他才允许自己一下子睡了七个小时的长觉。他带着完成了任务的喜悦发现,在被迫休息之后,他的气力、耐力不仅没有下降,反而有一定程度的增强;不过这也是一个事实,他所拥有的那种能够抵御“混乱环境因素”影响的能力要比过去明显衰退:从前,即使毛毯从他的肩膀上掉下去,眼镜滑到鼻子尖上,或是皮肤瘙痒难忍,都不可能打搅他的观察,然而现在,哪怕是毫无意义的细微变化都会转移他的注意力,现在,只有恢复到“原有的状态”,只有消除这些“令人烦心的鸡毛蒜皮”,他才可能继续之前被打断了的思考。对衰败过程的观察耗尽了他的精力,因此,经过两天的痛苦搏斗,他终于在今天早晨摆脱掉了那只令他忍无可忍的闹钟,当时在医院里,他之所以——私下——经过反复的盘算和长时间的砍价买下它,是为了能够严格按照医嘱掌握服药时间;可是,他实在难以适应那可怕、震耳的嘀嗒声,他的手指和脚趾不由自主地染上了闹钟那地狱般的节奏,后来——除了在规定的时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闹铃声外——他还要忍受自己的脑袋随着这撒旦发明物的节奏被迫地点头,他抄起闹钟,打开屋门,愤怒地挥起颤抖的手臂将它扔到了院子里。现在,他恢复了冷静,已经享受了好几个小时他险些丧失掉的宁静,他不明白,为什么他没有早一点采取行动,比如在昨天或前天?他点燃一支香烟,长长地吸了一口并吐出一口烟雾,抻了一下快要从肩膀上滑下去的毛毯,然后重新伏在日记本上继续写道:?“感谢上帝,雨不断地在下。完美的防守。我的自我感觉还不错,尽管由于睡了太久稍稍感到有一些迟钝。四下里寂静无声。校长家的门和窗户都被凿破了,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不修理?”他猛地抬起头,竖起耳朵在寂静中专注地听了一会儿,然后,他的视线落到了火柴盒上;突然,他生出一种确切的预感,感觉视线马上就要从火柴盒上滑落。他屏住呼吸盯着它,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又兑了一杯混合酒,重新塞好酒壶的瓶塞,用一块搌布把洒在桌上的水擦干净,然后放下这只他在莫普斯酒馆花三十福林买下的酒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感到令人愉悦的虚弱;在暖和的毯子下,他肥胖的身体变得松软,脑袋歪向一侧,眼皮慢慢合上了;但是,这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浮现在眼前的场景他顶多只能忍一分钟,他无法忍受更久:一匹两眼圆睁的马朝他冲过来,他手攥一根铁棍用尽全力——惊恐万分地——朝马头抡去,他想要住手,却无法停止,他就这样抡啊抡啊,直到把马的头骨打得碎裂,脑浆从深处喷溅出来……他猛地惊醒,从整整齐齐堆在桌边的一摞记事本里抽出写着弗塔基的那一本,不断地记录起来:?“他不敢从机房里出来。现在他正躺在床上,不是在打鼾,就是盯着天花板发呆,要么就是蜷着身子用他的拐棍敲打床头,如同一只啄木鸟在树干里寻找死亡之虫。殊不知这样他只会让自己对恐惧的东西更加恐惧。我将出席你的葬礼,你这个傻瓜。”他又调配了一杯混合酒,心事重重地把它喝干,然后就着一口凉水吃了午前的那份药。在这一天的另外两段时间里——中午和黄昏——他也记录下了窗外的“光线条件”,为院子里时刻在变的排水路线绘制了多张草图,而后,他刚要结束——继描述完施密特和哈里奇的家之后——对推测中的克拉奈尔家厨房的闷热状况进行的描述,突然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钟声。他清楚地记得,就在他被送进医院的前一天,他曾听到过一次这样的声音,而且他可以断定,他完好的听力不会欺骗他。当他翻看那天撰写的日记时(但是发现在最后一次的记录中,根本就没有提到这件事,显然是他忘记了,或是他当时认为这件事并不具有什么特别的意义),这个被他漏掉了……他立即记录下这个不可思议的非常事件,他仔细想了一番,找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释:有一点是肯定的,这附近没有教堂,如果非要说有,只有那座空置已久、变成废墟的霍克梅斯山麓小教堂,而这里离城市又相当远,城里教堂的钟声是绝不可能被风吹到这里的。忽然,在他的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也许是弗塔基或哈里奇,也说不定是克拉奈尔,出于无聊在鬼祟地搞什么恶作剧。但是他很快否定了这一猜想,因为不管他们中的哪一个都不可能模仿出教堂的钟声……可是,他敏感的耳朵不可能欺骗他!……也许真有可能?……有可能他具有某种特异功能,使他的听力逐渐变得敏锐,使他能够从周遭轻微的噪声里分辨出从远处传来的低沉钟声?他不知所措地坐在寂静里,点燃一根烟,之后很长时间什么也没发生,他决定,在没有什么新的迹象可以帮他做出合理的解释之前,他先暂时停止工作。他打开一个炖芸豆罐头,把汤喝掉,然后把罐头推到一边,因为胃口不好,感觉一口东西也吃不下去,消化不了。他决定保持绝对的清醒,因为他事先不可能知道刚才的“钟声”什么时候会再次响起。如果下次也只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听到,就像刚才那样,那么他哪怕只打几分钟的盹,也有可能会错过它……他又为自己调了一杯酒,吃下晚上的那份药,然后用脚将桌子底下的皮箱钩出来,花了很长的时间挑选杂志。他一直翻看到凌晨,用阅读消磨时光,但不管他怎么保持警醒,无论他怎么战胜困意,结果都是徒劳,“钟声”并没有再次响起。他从扶手椅上站了起来,来回踱了几分钟的步,好放松一下麻木了的四肢,然后坐回到椅子里,等到黎明蓝色的天光映照在窗户玻璃上时,他深深坠入了梦乡。中午他从睡梦里惊醒,跟以往一样,浑身被汗水湿透了,自从他习惯了睡长觉,每次醒来时都会盗汗,同时他感到非常愤怒,骂骂咧咧地摇晃脑袋,为自己浪费了时间感到懊恼。他迅速扶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读了一下日记里写的最后一句话,然后仰头靠在椅背上,透过用来窥视的窗帘缝隙朝屋外望了一眼。屋外的雨小了,只是淅淅沥沥地下,天穹仍是铅灰色,阴沉沉地笼罩在农庄上,施密特家门前那棵光秃的槐树在寒冷的风中弓弯了腰。“他们全都死掉了,”医生写道,“要么就是坐在厨房的餐桌后撑着胳膊发呆。校长家的破门窗若不赶紧修理,冬季一到,会把他的屁股冻烂的。”突然,他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从椅子上站起,扬起脑袋将目光投向远方,呼哧呼哧地用力喘气,然后攥紧了铅笔……“现在他站了起来,”他陷入遐想地写道,但是动作谨慎,担心笔尖会将纸页划破,“他挠了挠大腿根,伸了一个懒腰。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坐了回去。出门尿了泡尿,然后回到屋里。坐下。站起来。”他狂热地书写着一串串字母,不仅看到了自己所写下的一切都这样准确无误地在街对面的房子里发生,而且他的意识也对此确信无疑,从现在开始,情况也只能够这样发生。因为他越来越为此感到震惊,自己多年痛苦、艰辛的工作终于结下了果实:他拥有了某种独一无二的特殊能力,这种能力不仅可以使他能够通过文字记录迎接那些永远朝向一个方向转变的事物的挑战,而且还可以从某种程度上决定那些看似自由发展的事件的具体内容!……他从“观察哨”站起身来,眼睛灼热、激动不已地开始在狭小的房间里往返踱步,从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他试图在某种程度上控制住自己,但是没有成功:这种认知突然降临到他的头上,来得是那样的出人意料,令人措手不及,以至于在刚开始的时候,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丧失了理智……“这有可能吗?我是不是疯了?”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无法冷静下来,喉咙因兴奋而变得干燥,心脏狂跳,大汗淋漓。有那么一刻,他感觉自己的脑袋马上就要爆炸,无法继续承受这件事情的沉重压力,他高大、肥胖的身体几乎在房间奔跑起来,呼哧带喘,捯不过气,最后重又一屁股坐回到扶手椅里。他有那么多的事情必须在同一时间内做出周密的思考,坐在寒冷、刺目的光线里,他感到头疼,心里越来越纷乱无绪……他小心翼翼地握住铅笔,从一大摞本子里抽出写有施密特的那一本,翻到可以接着记录的那一页,犹豫不决地,就像一个人有充分的理由担心自己的行为“可能会造成严重的后果”,他写下了下面的这句话:?“他背对着窗户坐着,将他苍白的影子投在地板上。”他咕咚一声咽了一大口吐沫,把铅笔放下,用颤抖的手又为自己倒了一杯帕林卡酒,喝的时候,小半杯酒溅到了杯外,他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他抱着一个红色的平底锅,锅内盛的是青椒炖土豆。他并没有吃。没有食欲。他要撒尿,站了起来,绕过了餐桌,走到院子里,他是从后门出去的。他回到屋里,坐下。施密特夫人问了他一句什么。他没有回答。用脚将放在地板上的平底锅往旁边扒拉了一下。他没有食欲。”医生用始终颤抖的手点燃一支香烟,擦拭了一下冒汗的额头,而后用胳膊做了一个“飞行”的动作,让他的胳肢窝透一透风。他抻了一下披在肩上的毛毯,重新埋下头写日记。“我疯了,也许出于上帝的仁慈,我在今天的午后突然意识到,我拥有了某种神奇的力量。我仅仅通过词语就可以决定在我周围发生的事件的具体内容。但我暂时还不知道怎么办。或许我已经疯了……”他感到犹豫不定。“整个这一切都不过是幻象……”他嘟囔道,他又做了一次试验。他把面前的日记本推到一边,又从眼前抽出写了克拉奈尔的那个本子,翻到记录的最后一页,又开始兴奋地写起来:?“他在屋里,躺在床上,穿着衣服。皮靴耷拉在床沿外,以免蹭脏床上的被褥。房间里闷热。外面,克拉奈尔夫人正在厨房里把锅碗瓢盆弄得叮当作响。克拉奈尔透过敞开的门冲她喊。克拉奈尔夫人说了一句什么。克拉奈尔生气地翻了个身,背冲向房门,把脑袋塞到枕头底下。他试图睡觉,闭上了眼睛。他睡着了。”医生紧张地叹了一口气,又勾兑了一杯酒,把装在酒篓中的酒壶放回到桌子上,在房间里不安地环视了一圈。他既惊愕又怀疑地在心里默默想了一会儿,组织好了词句:?“毫无疑问,我可以集中我的注意力,在某种程度上能够决定在村子里应该发生什么。因为只有我想到并且写下的事情才会发生。当然,只是我现在还不是非常清楚,我应该如何确定方向,因为想来……”就在这一刻,他又听到了“钟声”。虽然非常短暂,但足以让他断定自己在昨天晚上并没有搞错,他听到的确实是“钟声”,不过他并没有冲到窗前判断这铿锵的钟声到底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因为这声音刚一传到医生耳边,就已经被持续的嗡鸣的沉寂吞没了,钟声最后的余韵也消失了,在他的灵魂里留下了似乎失去了什么重要东西的巨大空虚。不管怎么说,他从这个特别的、遥远的声音里听出了“希望已然丧失的旋律”,一个盲目的鼓励,一个其关键信息完全让人无法理解的词语,现在,他能够听懂的仅仅是“意味着某种好事,并为我这种尚未可知的能力指出了方向”……他停止了着魔似的书写,迅速穿上外套,将香烟、火柴揣进口袋,因为现在他觉得自己至少该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去寻找一下这神秘钟声的源头。新鲜的空气使他稍稍晕眩了片刻,他揉了一下灼热的眼睛,然后——无论如何他都不想引起那些蜷缩在家中的邻居们的注意——他从通向院子的后门溜出去,尽可能快速地迈开脚步。当他走到磨坊前时,停了下来,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选择的方向对还是不对。他跨进磨坊高大的正门,听到有人在楼上哈哈大笑。“肯定是霍尔古什家的姑娘们。”他跨出大门,茫然无措地环视了一圈,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绕开农庄,朝塞凯什方向走?……还是沿着砾石公路去小酒馆的方向?也许往奥尔马西——马约尔庄园的方向走,成功的可能性会大一些?或者干脆留在这里,在磨坊门前等着,说不定“钟声”会再次响起?他点上一根烟,清了一下嗓子,因为他无法做出决定:是走?是留?他焦躁不安地在原地跺脚。望着环绕这座高大建筑的大槐树,冷风刺骨,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心里暗想,自己这样心血来潮地出来散步,是不是一个愚蠢的主意?在这里等待,是不是有点太过心急?想来,在两次“钟声”之间隔了漫长的一夜,他凭什么认为现在很快又能够听到它?……他于是做出决定,最好还是掉头回家,回头在家里,在暖和的被子下耐心等待,等待再次发生什么;然而就在这一刻,“钟声”又响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磨坊前的空场上,现在他终于可以揭开什么秘密了:?“钟声”好像是从砾石公路的另一边传过来的(好像是从霍克梅斯山麓那边!……)。根据声音,现在不仅能够判断出大约的方向,而且再次使他确信,这钟声无疑是一种信息,是激励性的呼唤,或是承诺,并不是他病态幻觉的产物,不是突然迸发的情感导致的错觉……他兴奋地朝砾石公路走去,然后穿过公路,大步流星地蹚着泥泞朝霍克梅斯山麓方向步行,“在他的心里充满了渴望、希望和信心”……他这样觉得,“钟声”是对他至今为止所遭受的所有折磨和永恒苦难的补偿,也是对他坚持不懈的顽强努力的奖赏。他一旦能更加准确地理解这钟声的激励,那么一切都会迎刃而解,马到成功,他将获得一种得天独厚的威力,能够在处理“人类事务”的问题上赋予一种至今为止完全陌生的动力……当他在霍克梅斯山麓的尽头望见了那座残破的小教堂时,心里充满了一股孩子式的快乐,想来他并不知道小教堂早在最后一次战争中就已被战火摧毁,从那之后,钟楼里的“钟”就再没有显示过任何生命的迹象,所以他并不认为这座钟敲响是一桩无法想象的事……要知道,多年以来没有人往这边走,就连那些白痴的流浪汉都不会在这里过上一夜……他站在小教堂的大门前,试图推开大门,但无论他怎么用力都推不开,他用身体又顶又撞,可是大门纹丝未动。他绕过这座建筑,在侧面找到一扇很小、腐烂、眼看就要倒掉的小木门。他稍稍用力推了一下,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他低头跨进小教堂内,迎接他的是蜘蛛网、灰尘、肮脏、臭气和黑暗,长椅只剩下缺胳膊断腿的几条,圣坛更是不复存在,只有散在地上的一些碎片,在残缺的砖石处长出了蒿草。他突然转过身子,因为他恍惚听到在教堂正门旁的角落里传出一阵嘶嘶的喘息。他走近一些,看到一个蜷缩的人影:有一个老得令人难以置信、满脸皱纹、惊惧地发抖、缩成一团的人躺在地上,恐惧的目光在黑暗中闪烁。当他意识到自己被人发现了,立即开始绝望地呻吟,手脚并用地朝相反的角落逃去。“你是谁?”医生终于战胜了内心的恐惧,厉声问道。小老头没有回答,而是更紧地缩靠在角落里,做好随时扑上去的准备。“你不明白我在问什么吗?!”医生提高了嗓门,“你是谁?!……”那人开始含糊不清地喃喃低语,防卫性地举起他的手,然后突然放声大哭。医生恼火地冲他喝道:?“你在这里干什么?你是逃犯吗?”小老头还是不停地呜咽,医生失去了耐心。“这里有钟吗?”他冲他吼道。小老头吓了一跳,顿时停止了哭泣,开始用力挥舞手臂。“啊——啊嗯!啊——啊嗯!”他一边尖叫,一边朝医生挥手。“上帝啊!”医生嘟囔了一句,“这是个疯子!你是从哪里跑出来的,你这个倒霉鬼?!”那人迅速向钟楼上爬,把医生甩下了几步远,他尽量让身子贴着墙壁,以免自己的体重把吱呀作响的腐烂木楼梯压垮。他们爬上只剩下砖墙的小钟楼,尖顶早被暴风卷走或被炸弹炸掉了,医生顿时从几个小时前“病态、可笑的恍惚”中清醒过来。他看到在没有屋顶的钟楼内,有一口小型的铜钟悬挂在一根粗大的横梁上,横梁的一端架在砖墙上,另一端撑靠在台阶出口处的一根椽木上。“这横梁你是怎么放上去的?”医生不解地问。小老头怔怔地盯了他一会儿,然后走到铜钟前。“特——阿尔——其——来啊——啦!特——阿尔——其——来啊——啦!”他用难以听懂的声音惊恐地尖叫,然后抄起一根铁棍猛地一击,钟声恐怖震耳。医生面色苍白地靠在楼梯井的墙上,冲那个疯狂敲钟的家伙大声喝道:?“停下!马上停下!”但是医生越这样喊,小老头越是惊慌失措。“特——阿尔——其——来啊——啦!特——阿尔——其——来啊——啦!特——阿尔——其——来啊——啦!”他固执地大喊,使出更大的力气拼命敲钟。“什么?土耳其?土耳其人来了[15]?我操你妈的,你这个疯子!”医生冲他厉声喝道,然后积攒起气力,爬下钟楼,匆匆离开了教堂,尽可能快地逃离那里,不想再听到那个满脸皱纹的小老头可怕、凄厉的尖叫,那叫声就像一只破裂铜号的嘶鸣一直伴随他逃到砾石公路上。医生回到家时,黄昏已经来临,他坐到窗前“观察哨”的位置。慢慢地,过了几分钟后,他逐渐重又恢复了平静,然后,他等到自己的手不再那么剧烈地颤抖,拿起了酒壶,给自己勾兑了一杯饮料,点燃一根烟卷。他喝完帕林卡酒,将那堆日记本拖到跟前,努力将刚才自己经历的一切都用文字记录下来。他苦涩地盯着纸页,随后这样写道:?“这是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我把天庭的钟声和魂灵的钟声搞混了。一个肮脏的流浪汉!一个从疯人院逃出来的精神病人!我真是个白痴!”他披着毛毯,仰身靠在扶手椅里,眼睛望着窗外。细雨霏霏。他逐渐镇定下来。他记录下刚才发生的事件,记下“启蒙的时刻”,然后,他抽出写有哈里奇夫人的本子,翻到上次中断记录的那一页,开始书写。“她坐在厨房里。眼前摆着《圣经》,嘴里喃喃地念念有词。她抬起头来。感到肚子饿了。她走到储藏间,拿了些风干肠、腌肉和面包回来。她吧唧着嘴巴开始咀嚼,并咬了一口面包,偶尔翻两页《圣经》。”尽管工作对医生来讲有很好的镇静作用,但是,当他又读了一遍午后刚写到施密特、克拉奈尔、哈里奇夫人的本子里的内容后,他失落地意识到,所有的一切都是错误的。他站起身来,开始在房间里踱步,不时若有所思地停下来,之后继续踱步,然后在房间里面环视一圈,目光落到了屋门上。“真该死!”他恼火地抱怨,从衣柜底下取出一盒钉子,然后他一只手捏着几根钉子,另一只手攥着一把锤子,走到房门跟前,然后越来越愤怒地抡起锤子朝钉帽上猛砸,在八个位置将屋门钉死。他平静地回到“观察哨”,把毯子披在肩上,然后重又开始勾兑饮料,他沉思了片刻,而后按“一半一半”的比例。他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前方,之后眼睛突然一亮,取出了一个新本子。“正在下雨,当……”写完之后,他摇了摇头,把这句话又画掉了。“当弗塔基醒来时,屋外在下雨,而……”他尝试重写,但认为这句话也“完全是蒙人的东西”。他揉了揉鼻梁,又将眼镜架好,然后将胳膊肘支到桌子上,把脑袋埋在手掌里。他仿佛看到一幅充满魔力的清晰画面,看到眼前等着他上路的那条大道,迷雾在两侧缓缓地升起,在道路的中央,未来生活中的所有面孔汇成了一个狭长的发光条带,在他们的面容里讲述着溺水的恐怖故事。他再次拿起铅笔,现在他感觉自己走上了正轨;他有足够多的本子、帕林卡酒和药,完全可以坚持到开春,只要钉在门上的钉子不生锈腐烂,就不会有人来打搅他。小心,别把纸划破!他开始写道:?“在十月末的一个清晨,就在冷酷无情的漫长秋雨在村子西边干涸龟裂的盐碱地上落下第一粒雨滴前不久(从那之后直到第一次霜冻,臭气熏天的泥沙海洋使逶迤的小径变得无法行走,城市也变得无法靠近),弗塔基被一阵钟声惊醒。离这里最近的一座小教堂孤零零地坐落在西南方向四公里外早已破败了的霍克梅斯庄园的公路边,可是那座小教堂不仅没有钟,就连钟楼都在战争时期倒塌了,城市又离得这么远,不可能从那里传来任何的声响。更何况:这清脆悦耳、令人振奋的钟声并不像是从远处传过来的,而像是从很近的地方(“像从磨坊那边……”)随风飘来。他将胳膊肘支在枕头上,撑起上身,透过厨房墙上耗子洞般的小窗口朝外张望,窗玻璃上罩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在幽蓝色的晨幕下,农庄沐浴在即将消遁的钟声里,依旧喑哑,安然不动,在街道对面,在那些彼此相距甚远的房屋中间,只有医生家挂着窗帘的窗户里有灯光滤出,那里之所以能有光亮,也只是因为住在房子里的主人已经许多年不能在黑暗中入睡了。弗塔基屏住呼吸,生怕漏掉哪怕半声正朝远处飘散的铿锵声响,因为他想弄清楚这阵钟声到底来自何处(‘你肯定是睡着了,弗塔基……’),所以他绝对不能漏掉任何一点声响。他一瘸一拐地踩着厨房冰冷的地砖,迈着令人难以置信的柔软猫步走到窗前(‘难道没有一个人醒着?没有人听到?难道除了我,谁都没有听见吗?’),他推开窗户,探出身子。清冽、潮冷的空气扑面袭来,他不得不闭上一小会儿眼睛;公鸡的鸣叫、远处的狗吠和几分钟前刚刚刮起的凛冽刺骨的呼啸寒风使周遭变得更加沉寂,不管他怎么竖起耳朵都无济于事,除了自己沉闷的心跳声外,他什么都没有听见,仿佛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半梦半醒的魂灵游戏,仿佛只是‘……有谁想要吓唬我’。他忧伤地望着阴郁的天空和被蝗灾泛滥的苦夏烤焦的残景,突然在同一根槐树的枝杈上看到春夏秋冬的季节变换,他似乎突然理解了,整个事件在岿然不动的永恒球体内,也只不过扮演一个小丑的角色,在混乱无序中诱唤魔鬼的良知,经营出一个优势地位,将疯癫伪造成生活的必需……他看到自己被钉在自己摇篮与棺椁的木十字架上,痛苦地挣扎了一下,最后,随着干净利落的一声判决,他被赤条条地——既无封爵也无授勋地——交到洗尸人手中,交给一边忙碌一边大笑的剥皮工,在那里,人们必须毫无怜悯之心地直面人的际遇,不存在任何一条小径可以让人死而复活,因为一个人在那个时候就连这个事实也将会明白,自己的整个一生都命中注定要被骗子操纵,他们事先早就在纸牌上做好了记号,最终不仅收缴掉他最后的武器,还剥夺了他有朝一日能够找到归途的希望。他朝侧面扭过头,望了望坐落在村子东边的那几栋曾经红红火火、现在已经荒芜了的废弃建筑物,这时他苦涩地注意到,红肿的旭日射出的第一道曙光投照在一座顶无片瓦、摇摇欲坠的农舍房顶的木梁之间。‘我必须做出最后的决定。我绝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他重又钻回到被窝里,将头枕在胳膊上,但是不能够闭上眼睛——与其说他被那阵闹鬼似的钟声给吓住了,不如说惊愕于这突如其来的寂静,这可怕的喑哑,因为他感觉到从现在开始,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但是一切全都静止不动,连他自己也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就这样,一直到他周围沉默的物品突然开始了某种令人心烦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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