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旅途
1
即便没有与毛玉的这场交谈,屋角的那个背囊也盛满了焦灼。我不能再耽搁下去——这次远行迟早都要开始,因为那个模糊而遥远的呼唤一直没有停息,它回响在白天、午夜、黎明和黄昏,在我试图安静下来的每一个时刻,让我猝不及防……原来老太太惊人的讯息正声声暗合着那些呼唤——它在远方,此起彼伏,让人血脉贲张。待我抬头寻觅时,那匹腾跃的红马早已驰入了地平线,变成一道急速收束的赤色光点。
“我早就要出去走一走了,但我会尽早赶回。”
四哥点头。只有万蕙有些不安,说了句:“可别撇下园子。”
我摇摇头,抬头看着远处的浮云。我知道,追逐红马的日子、具体而模糊的里程,就这样徐徐展开了。我会寻找那两个人,不辞艰辛。在这之前,一种不安和沮丧——不,比沮丧还要糟糕一千倍的情绪,曾死死地攫住了我。我无法解脱。我既不能任其摧折,又不知如何抵御。而今我终于找到了真实而具体的出口,于是只想走、走,只想奔向那个远途……我与拐子四哥分别时并没有提到外祖父和他的红马。因为在他来说,任何一次远行都不需要理由。他点点头:
“早些走吧。早走早回。”
当然。就是这个春天,不仅是鼓额,而是我们大家被深深地伤害了。我们的葡萄园在一滴滴汗汁中浇灌起来,每一条藤蔓都印遍了温热的指纹。眼见火热的夏天就要来临,葡萄串穗一天天胀大,它们像饱满的乳房一样等待着哺育……我告诉肖潇:我要赶在葡萄收获的季节归来。“我觉得你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她看着我。我点点头:“是的,比任何事情都要紧……”
我从茅屋里拽出那个令人厌弃的大背囊——它鼓鼓的,因为里面除了简单的洗漱用具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单人简易帐篷,它们平时就一直塞在背囊里……跨出葡萄园时,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鼓额。这个时刻我心里更加明白:今后我的远行将一直伴随着寻找和复仇——为了葡萄园,也为了一个贫穷无告的少女。拐子四哥站在园边,他用目光送我远行,肩上是那杆威力十足的土枪。
当车子途经东部小城的时候,我想起了武早。但踌躇了一下,还是没有停留。灼热的脚板已经不能停止,任何耽搁都让人不能容忍。我走开,我绕开,我想一步跨入那座大山……经过一个冬春的折磨,我消瘦了许多。病后我恢复得很慢,却又要在旅途上迎来炎热的七月。整个东部那么干燥,地上的玉米苗蔫了,花生棵也蔫了。在城市与城市之间、乡村与乡村之间的空地上,已经很少看到绿蓬蓬的庄稼。干旱折磨着这么大一片田野,到处土地龟裂,渠水干涸,平原上的河流差不多都变成了可怜巴巴的小溪,有的地方连小溪也停止了流动。河堤内是一片黑色的淤泥,淤泥上就是一些像人工画出的那样的裂纹。一些孩子正把黑泥翻过来,从里面掘出泥鳅。他们把泥鳅穿在了柳条上,弄成一串一串。泥鳅的血顺着柳条滴下来,滴在他们的手上、胳膊上。他们在干枯的河底仰天呼叫,像是做着什么祈祷仪式。
直到走开很远,一群孩子仰天长叫的样子还留在我的脑海里,使我久久不快。
由东向西地势逐渐加高。火车跑了一天一夜,穿过一片泻湖平原,然后进入了石英石、正长岩和长石斑岩构成的山岭。这一条路我是何等熟悉。我多次穿越的这些山峰都是东北西南走向,最高的那一座就是界河与芦青河之间的分水岭。两条河都注入渤海湾,流经了宽阔的谷地。苍苍大山是它们的源头,那些大山的皱褶里有密密细流,织成无数水汊,又在山麓西南交汇。界河与芦青河平行跋涉了很远才分手:界河独自向东,匆匆流过了泻湖平原;而芦青河在丘陵间一直向北,奔波了一百多公里才抵达自己的目的地。它一路绕来绕去的这些山岭最高的只有二百多米——上面布满了螺壳化石……火车穿过一条黑黑的隧道。这时总有一种不可抑制的恐惧袭上心头。火车吭吭哧哧,那憋闷的声音在石壁上发出阵阵回响——朦胧中一阵闪亮,火车驶入蓝野。
2
傍晚,我在一个简陋的小站下了车。这里有不少人在为自己的旅店招揽顾客。迎面是各种各样的牌子,上面写着诱人的字眼。牌子上全是慷慨的许诺,是骗人的把戏:随他们走去,会发现那种破烂地方与牲口棚差不多,睡床满是跳蚤,没有自来水,也没有便所。半夜里你还会被奇怪的吵闹声给惊醒。好在这些我早已习以为常了。我知道人在旅途上什么事情都会遇到。
招徕顾客的大部分是年轻姑娘。她们穿得极为单薄,超短裙,浓浓的胭脂,耳环,张大血红的嘴唇向你保证,让你到她们店里去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我不需要这样的夜晚。我这个满脸胡碴的男人已经被原野上的风吹得浑身发黑,走起路来咚咚响,像一个打扫烟囱的清洁工。那些闪闪跳跳的霓虹灯,在我看来就像一堆剖出的鱼下水。
拉客的女孩们瞥瞥我,兴味索然。她们极力掩藏着满腹凄凉,令人怜悯。天离彻底黑下来还有一段时间,我只想快些走开,走出这肮脏拥挤的街巷和密密的人流。我差不多来不及辨析一下方位就往前追赶,专往人影稀疏的地方插脚。很快,我看到了灰蒙蒙的原野、远处起起伏伏的坡地、上面的一层绿草和灌木、刚长成不高的庄稼,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是镇子四周的一片田野,差不多已被人们抛弃了。与街巷上的嘈杂形成强烈对比的是这里的荒芜和沉寂。土地有的被耕播过,有的已经不知闲置了多久,上面长满了荩草、细柄草、白茅,最多的是莎草;靠近干涸沟渠的地方,狼尾草长得又高又密。一两丛灌木棵子点缀着荒地,它们是杞柳或罗布麻、垂丝卫矛等。沟渠底部长满了褐穗莎草和由于干旱变得瘦小的蓼科植物。一株长得又直又高的小叶杨正歪向镇子的方向,好像在遥望那里热烈而又荒唐的夜晚。这儿没有鸣叫的生物,甚至看不到一只鸟或奔跑的兔子。
我的远行总是这样:先乘车向着一个方向猛驰,穿越密集的城镇,而后则是全新的泥土、稼禾,是一望无边的原野或山岭叠嶂的景象。我像逃离一个险境一样蹿出,然后就是“到站了”——我的双脚落在了熟悉的野地上……那么眼下呢?我是谁?我在哪里?热风扑面,太阳正迎着我的视线,变得又红又大,散发出烤人的热力,贴紧了地表。我被它直盯盯地逼视着,不免有了小小的惶悚。这会儿我仿佛被一辆飞驰的车子从懵懂中拖出,在暮色里打了个愣怔:我刚刚逃出的是自己的园林,这会儿站在了异乡的荒野中。
我好像在狂奔中错过了什么至为重要的地方。它是什么?想得头疼也没有记起。重要的是没有滞留。在车上度过了多长时间?不知道。浑浑的感觉弥漫了全部思路,我只是寻到了久违的兴奋。有时对于生命来说,旷野就是一切。旷野解放了人的眼睛、四肢,更有人的心。人应该有野心,原野之心。重新开始移步时我想:好好计划一下吧,记住你要寻的人与事——你为何急切狂奔,为何怦怦心跳?你的原野之心今天要一丝一丝收束、一点一点舒展……我紧靠着一丛灌木坐下。这是一棵茂盛的野椿树,一些枝条被碰折了,流出的树汁发出了刺鼻的气味。植物与动物一样,有的虽然长得俊模俊样却能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记得大学时期的一位朋友:她与我在一个晚会上相识,一开始那光洁的额头和火热的生气勃勃的面庞强烈地触动了我;我甚至发现她那比常人稍长一些的内眼角散发着特殊的魅力。她柔和而温存,简直不像二十左右的少女。有的姑娘就是这样,容颜美丽性格绵软,有一种少妇们才有的火热和宽容、明了事理。她们真是让人依恋。我那时是一个奔跑了十几年的山地野孩子,好不容易才战胜了自己的惊慌失措,只留住了一份流浪汉的狂热和经验,操着一口乱七八糟、起码是吸收了五六种方言的怪腔跟她搭讪。我们很快就沉入了一场迷狂之中——恰恰在这时,我嗅到了一种刺鼻的气味……我实在没法忍受。她像一棵野椿树一样,只可以让人退到五米之外欣赏。我尝试着克服这种气味带来的种种障碍,结果还是失败了……一阵又一阵刺鼻的气味飘过来,逼迫我不得不离开这棵灌木远一些。天眼看就要变得乌黑了,我盘算着怎样把这个夜晚对付下来,以便养足精神赶路。明天是身负背囊迈开大步的日子了,我要一直地走下去——穿过眼前的莽野,就是我要找的那片重重叠叠的大山……我打开背囊准备过夜的东西。烧水的小锅子和茶缸、干粮与帐篷。我抬起眼睛寻找一汪水、一个可以搭帐篷的地方。我把背囊提到了一丛杞柳旁,它离那丛野椿树只有十几米远。杞柳四周全是荩草,这种可爱的柔软的草总是给人一种特殊的安逸。在我的出生地,在那个东部平原上,到处都是这种草。水在哪儿?我这时摇一摇水壶,发觉它差不多是空的。我后悔跑得太快了,竟然没有记起在镇子上把它灌满。我顺着渠畔走了不知多远,才发现了一丛绿蓬蓬的蒲草。我知道它的落脚地一定会有水,即便没有也可以在地表挖出渗水。我估计得不错,蒲草根部被一层水掩住,原来它处于两条走向不同的沟渠的交汇点,这儿形成了一处低洼。水里有鱼或青蛙的蹿跳声,这使我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我蹲下看了一会儿,然后才把水壶灌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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