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八〇年,索拉月九日,码头日6317纪年,玳瑁季,第九印记日。三叉戟号他又来找我说话。乌瑟·铎尔认定我们应该互为——朋友?伙伴?商讨对象?离开岛屿之后,船员们一片忙碌,其余人则安安静静地坐着,一边观望,一边等待。我感觉很麻木。自从昨晚坦纳·赛克回来之后——浑身湿漉漉,浸满盐水,户外天空下的短暂经历,令他惊惶失色——我就一直难以平静。我在椅子里不安地挪动,惦记着那封宝贵的信和那条丑陋的锡制项链——一件价值难以估量的证物——漫长的旅途正等待着它们。坦纳·赛克告诉我,森嘎答应递送物品。这是一趟遥远而艰巨的旅程,但愿他不要改变主意。我祈祷赛拉斯允诺的报酬具有足够吸引力。我和坦纳·赛克躲避着对方的眼神。我们在三叉戟号豪华的吊舱里擦肩而过,心中拘谨而内疚。彼此装作不相识:这是我们的共识。我始终留意着克吕艾奇·奥姆。看着他,令我感慨万分。他在兴奋与好奇之下难以自已,眼睛瞪得圆圆的,环形皱褶的嘴随着呼吸一张一翕。他在窗户之间来回穿梭——算不上奔跑,但步伐焦急狂躁,有欠稳重——凝视着驱动飞艇的各个引擎。他到过前方的飞行控制室,也到过厕所和卧舱,甚至攀上宏伟巨硕的气球,钻入填充的气囊之间。除了我之外,奥姆无法跟人交流,我以为他会寻求我的帮助。但其实并非如此,我根本无事可干。他满足于观察。我只需坐下来看着他就行了,他像个孩子一样在我身边来来回回。他一生都在那座岩岛上度过。如今,他饥渴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铎尔来找我搭话。跟先前一样(跟第一次一样),他坐到我对面,放松地抱着双臂,眼神淡漠。他的嗓音依然那样优美。这一次,我充满恐惧——仿佛他已看穿我和坦纳·赛克所做的事——但我依然能如他所预期的那样,镇静地面对。我仍然相信,我们彼此能够理解。我也相信,我和铎尔之间那种相通的感觉正是建立在理解的基础之上。他(肯定)看出我努力抑制着对他的惧意。他敬重我,因为我在面对传奇般的乌瑟·铎尔时,并没有向恐惧屈服……当然,我害怕是因为担心他发现我是叛徒。但这一点他并不知晓。我们默默地注视着奥姆,过了很久,铎尔才开口(我从来都不是打破沉默的人)。“如今有了他,”铎尔说,“我认为召唤计划已经毫无阻碍。舰队城即将步入新时代。”“那些心怀不满的区怎么办?”我问道。“当然会有人心存顾虑,”他说,“但你想象一下,这座城市就像是在爬行,一旦我们能够控制恐兽……牵着这样一头怪物,还有什么办不到的。我们可以横穿整个世界,所花的时间与现在相比简直微不足道。”他顿了顿,迅速瞥了一眼四周。“我们可以去现在无法到达的地方。”他压低嗓音说。又来了:他暗示着某种未明的动机。我和赛拉斯只查出一半事实,这项计划不仅仅是召唤恐兽。我本以为发现了舰队城的秘密,却突然又有一种被蒙蔽的感觉,这让我很不舒服,甚至深恶痛绝。“莫非是去亡者之地?”我缓缓说道,“往返冥幽地界?”我装作不经意地引述关于他的流言,引诱他来纠正。我想知道计划的真相,也想了解有关他的事。铎尔让我大吃一惊。我以为他对自己的身世只会含糊其辞,但他向我透露的远胜于此。与我建立某种关系也许是他计划的一部分(我仍猜不出是什么样的关系),但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他告诉我的远不止一点儿暗示而已。“这就像是接力传话。”他一边说,一边俯身向前,压低语声,以确保我们的谈话没人听见。“他们告诉你,我来自亡者的世界,然而你位于传话链的尽头,由于每一环之间并非完美衔接,原始的含意已逐渐流失,”即使他的原话并非如此,也相差不远。这就是他说话的风格,仿佛文绉绉的独白。我的沉默并非源于不满,而是因为悉心倾听。“话链从我这头开始时,句句属实,”他继续说道,突然抓住我的手,吓了我一跳,他将我的两根手指搭在他手腕上,感触那缓慢的脉搏,“我出生比你还迟,比‘抗争运动’晚了三千多年——他们仍将此归功于我?去了冥界是回不来的。”他的脉搏毫无生气地跳动着,仿佛冷血的蜥蜴。
我知道那些传说是骗小孩子的,也知道你不是亡灵,我心中寻思。你很清楚我的想法,难道只是想让我触摸你吗?“不是冥界,”他继续道,“但在我的家乡,确实有活死人。我是拱石城出生长大的。”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惊呼,但无疑猛然瞪大了眼睛。若是在六个月前,我还无法确定拱石城是否真实存在,只是隐约知道这么个地方,知道那里有僵尸工厂和亡灵贵族,还有饥饿的食尸鬼,仿佛是一个虚构的世界。然后赛拉斯告诉我,他到过那里,而且曾在那里居住——我相信他。然而,他的描述更像是梦境,而不是确凿的事实,仅能提供极其简单模糊的印象。如今我又认识一个熟悉那地方的人?这次不是旅行者,而是原住民?我发现自己使劲按着铎尔的脉搏。他轻轻挣脱我的手指。“这是个误解,”他说,“别以为拱石城中全都是死灵族。那里也有敏族。”(我仔细聆听,试图辨别他的口音。)“没错,我们只占少数。每年出生的人中,许多都被圈养起来,关在笼子里,待到身强力壮,便会被剥夺生命,转化为僵尸。另有一些人由贵族抚养长大,成年之后,也会被杀死,然后纳入亡者的社会。但是……”他的嗓音逐渐低落,一时间变得内省自敛。“但是还有‘生灵区’,其中居住着真正的敏族。我母亲很富裕,我们住在较好的地段。“有些工作只有生人能够胜任。这类手工操作非常危险,让僵尸来做的话太过冒险——复活僵尸的代价很高,但你想繁殖多少敏族都不成问题。”他的嗓音冷漠淡然,“死灵族不愿沾手的禁忌任务,可以交给生者中的精英——敏族的上层阶级、绅士和贵妇——依靠此类机会,这些幸运的敏族能过上舒适的日子。“我母亲挣够了钱,选择结束生命,亡灵巫师替她抹上防腐药剂,然后予以复活。尽管并非高等阶层,但她成为了死灵族。大家都知道,生者铎尔女士变成了亡者铎尔女士。但我不在,我已经离开了。”我不知道他为何要告诉我这一切。“在我成长过程中,”他说,“周围尽是死者。他们并非全都沉默无语,但许多人确实如此,而且没一个吵闹喧哗的。我在‘生灵区’长大,常常跟那里的少男少女一起在街道中横冲直撞地奔跑。路上有无脑的僵尸、少数潦倒的血族,还有真正的死灵族,上流社会的尸巫。他们缝着嘴,衣着华丽,皮肤仿佛经过加工的皮革。让我最难以忘却的是那种寂静。“我的遭遇还算不错。我母亲受人尊重,而我是个乖孩子。除了略带同情的嘲笑,没什么太让人难堪的。我开始参与犯罪和异端邪教,但并未涉及太深,时间也不太长。有两件事敏族比死灵族更为擅长。一是喧闹,二是速度。我摈弃了前者,却不排斥后者。”等到他的停顿明显已转化为沉默,我接过了话头。“你在哪里学的格斗?”我说。“我离开拱石城时,仍是个孩子,”他说,“虽然我当时并不这样认为,但这是事实。我潜入缆索轨道,偷偷溜了出来。”他不愿再告诉我更多。从那时起,直到他抵达舰队城,一定有十余年之久。他不愿告诉我在此期间的经历。但很明显,正是在这段时间内,他学到了深不可测的技艺。铎尔逐渐安静下来,我感觉他交谈的意愿已然如潮水般退去。这不是我期望的。经过数周的隔离,我希望他继续说下去。我耍了个拙劣的伎俩,仿佛故意卖弄机巧。我一定显得轻浮无礼。“你离开鬼首帝国,并与之交战,夺取了——叫什么来着——‘巨力之刃’?”我指了指他那把不起眼的陶剑。一开始,他的脸上毫无表情,接着,他突然短暂地绽露出优美灿烂的微笑。他笑起来像个大男孩。“这又是经过重重传递的信息,”他说,“只剩下一半事实。鬼首帝国早已消失,但其残余遍布巴斯-莱格各地。我的剑确实是鬼首帝国的遗物。”我使劲琢磨着他话中的含意。我的剑用了鬼首帝国的工艺,或者,我的剑是基于鬼首帝国的设计。但望着他,我意识到,他已经说得十分明确。我一定显得很震惊。他用力点了点头。“我的剑有三千多年历史。”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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