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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第1页)

那个黄昏很美,方枪枪到死都会记住这景象。晚霞似一把通天大火在斜垂的天幕上熊熊燃烧,火光映红了大地。流云一朵朵飞动,到处风起云涌,像爆炸决口的大河滚滚奔腾。蓝色在空中融化,一大块一大块地剥落变黄。整个天穹忽明忽暗,亮时极尽斑斓夺目,间有巨光射出;暗时一片铁青,薄若蝉翼隐约透明宛如一炉煤火表面已成灰烬内部仍旧暗红涌动。在这瞬息万变的光线照射下,树,像阴天一样边缘清晰;楼,红里掺进很多黄变成一堵堵橙色的墙;花果草坪遍地枯黄——看到哪里都是一幅曝光不足的照片。

照片上有喇叭中播放的军歌声,总是一排男声粗声粗气在唱;有饭菜漂浮的味道,一闻就是大锅熬的白菜和笼屉蒸的米饭;有一伙伙穿黄军装的人沿操场东西两路步出办公区;操场上有一群赤膊打篮球的汉子,一个穿印字红背心的大个子低头运球过人,头顶直立的短发和鼓起的肱二头肌相当醒目;一个光头战士两臂撑着双杠高高跃起,口轮匝肌结实地凸显一圈;一个烫花穿列宁装的青年妇女在大门卫兵前骗腿下自行车;一排小学生有高有矮走进院门。其中一个扭脸看卫兵腰上的皮手枪套;一个战士一手托摞报纸一手扶把奋力在骑自行车,他半身倾斜,眼望前方,一滴汗珠儿在帽檐下闪闪发亮。两个女孩正从一幢楼门里出来,一个脸已露出一个还在暗处,手里拿的铝饭盒十分明亮。

送报战士从她们身边一划而过。两名少女最后一级台阶一跳而下像是比赛跳远,她们起立后沿着小马路上粉笔画的房子一间间跳着往前走,手里饭盒一路响。穿列宁装的青年妇女骑到楼前下车,拎包匆匆进了另一个单元门。那排小学生跑过来,书包在胯部一下下拍打,分头进了不同的楼门。西门进来更多的家属、学生,有骑车的有步行的。最后一抹夕阳像是跟着他们从西门进来,水泥小马路像金色镜框映着上面来来往往的人、车。

穿黄军装的人流蔓延到每一条马路,每一幢楼前,与妇女孩子汇成一片,或扎堆儿聊天或结伴而行帮着拎饭盒和菜篮子。他们都是胖胖和善的中年人,个头高矮不等,年龄相差无几,讲话南腔北调,走路松松垮垮。要不是身上披着那身军装,领章缀着的杠、星,你会把他们当做百货大楼的经理或各单位管后勤的干部。十几年听不见炮响,年纪大一点,吃得好一点,活动少一点,内分泌再变化一点,军官们都有些发福,有些白净。凭脸你看不出这些保养得不错的先生放过牛砍过柴。下班了,到家了,该吃晚饭了——终于盼到一天最舒心的时刻。他们都干家务,也怕老婆,洗洗涮涮,生儿育女。他们脸上充溢着满足、惬意、百事不求人的表情。

在这一片和平光景下,李阿姨也显得软化形象可亲。她像一个在找贪玩的孩子回家吃饭的少妇,寻寻觅觅,边走边问,不时停下和人打招呼,笑聊几句;接着又焦急地四下张望。

方枪枪藏在浓密的桃树丛中,脸蛋挂在其他桃子之间。李阿姨在他眼前来回走了几遍也没发现。他望尽穿黄军装的人也没看见他的爸爸。好几个军人他都以为是,走到近处又变成了别人,白动了一番情。他觉得自己忘记了父亲的面容。42楼上家家厨房亮了灯,只有他家窗户是黑的。姥姥和姨已经回了沈阳,再也没人请他吃晚饭了。天暗下来,路上行人断迹,操场上打篮球的人也走了。他很难再让人发现了。眼泪顺着脸蛋流下来,他揪着树叶无声地哽咽,知道父母去了远方。他很怀念保育院,现在应该洗过手坐在桌前吃晚饭了。他把一根树枝上的桃叶揪得净光,树枝一定很疼,吱吱呀呀地小声叫。他不摘桃子,阿姨说过摘桃子不是好孩子,那叫偷。他想当好孩子,却总是像个坏孩子被人追来追去。谁都追他,小朋友追,阿姨追,陈南燕也追——想到这儿他大声哭起来。他咧着嘴,仰着脸,边哭边东张西望。周围只能看见李作鹏家的警卫一人。这个背手枪的水兵站在李家花园栅栏外挖鼻孔,一眼也没往这边看。哭了一会儿,方枪枪声音低下来,眼泪不断只是改成了哼哼。他用手去摸一个个成熟的桃子,桃皮上的绒毛立刻刺激了他,手指一片潮红,又扎又痒。他站起来觉得屁股都硌扁了,裤子被桃树胶沾得刺啦一声拉出很多根丝。他脚蹬树杈拨开枝叶伸长脖子往外看,再没人来,他就准备自己下树了。

方枪枪倏地缩回脖子,他看见李阿姨、张副院长领着方超从保育院大门走出来。他很兴奋,藏好自己悄悄乐了一下。等了一会儿没见人过来,再次偷看发现他们进了楼门,他很失望。片刻,三个人又出来了,站在楼前十字路口,似乎拿不定主意往哪条路找。方超嘴里还嚼着东西,显然是从饭桌上给带出来的。他向桃树这边呆呆张望,方枪枪探头探脑,跃跃欲试,嘴里高兴得出小声:笨蛋,我在这儿呢。方超看了会儿桃子,抬头看大人。三个人转身回保育院。

方枪枪这时跳下树,站在马路牙子上,只要这三个人中任何一人回头都会一眼看见他。方枪枪叉着腰,大英雄般一步跨到路中央,望眼欲穿地注视着这三人的背影——直到他们消逝在保育院楼拐角,没有一个人回头。他们对我太不好了——方枪枪悻悻地原地向后转,低着头叉着腰无聊地走。

他走过一棵棵桃树。看着桃树的间距自己也迈起大步。我应该生病,看你们再不关心我——看到保育院隔离室的灯光,他恨恨地想。

小孩,别再往前走了。

方枪枪听到有人说话,停住。他已来到办公区豁口,站岗的军人瞅着他。

你是谁家孩子呀?军人从岗亭走出来。

我是从保育院跑出来的。方枪枪仰头看着这个高大的士兵。

你怎么那么淘气。士兵笑着说,骗我呢吧?我这儿可有电话能打保育院。

真的。方枪枪认真地说,阿姨不好,小朋友也都不好,我就跑了。

你爸是谁呀?

我爸是,我爸是……方枪枪不知道名字,一指办公区的楼:我爸就在这楼里。

这些楼里都没有人。你妈叫什么?你住哪楼啊?

能让我看看你的枪吗?

可以。士兵解腰上的手枪套:只许看一眼。

这枪能打吗?方枪枪踮着脚扒着士兵的皮带摸了摸套里露出半截儿的光滑乌亮枪身:能让我打一枪吗?

那可不行,那我可犯错误了。士兵笑,扣上枪套。

就一枪。

这是谁家娃儿,怎么跑这儿来了?一个空着手的士兵走过来,掏出烟卷点火边吸边说。

知不道,在这儿玩半天了。站岗的士兵说。

快回家去吧娃儿。一会儿天黑了,狼都出来了。新来的士兵蹲下抱着腿抽烟。

你们家又丰收了?站岗的兵问那个兵。

方枪枪气喘吁吁停住脚,看到操场上有几个人在往两根高木杆上拴白布,好奇地走过去看。这些人把白布两角穿着的绳子扎在高杆上垂下来的铁环上,然后两个人跑到杆旁分头拽绳,一下一下,像升旗一样,整块白布吊到半空,四四方方飘动——他们要放电影。方枪枪恍然大悟。每个楼里陆续有人出来,拎着各式各样的小板凳、竹躺椅,很快就摆满了半个操场。银幕四角牢牢系在木杆上,微风仍然把它吹得凸来凹去,拂动不止。放电影的人架好音箱,在远处支起放映机。放映机射出一束白光打在银幕上,银幕像个大窗户亮起来。很多小孩跑到银幕下,用手做出各种各样的小动物。操场几乎被坐满了,上千人说话、谈笑,发出巨大的嗡嗡声像一架飞机低空飞行。保育院大班的孩子也来了,排着队,一人抱着把小椅子。他们在最前排一行行坐下。天已经完全暗下来,隔几步就看不清人脸。方枪枪和他们面对面坐在篮球场地上谁也没注意那个混在大人堆里的小孩子就是他。

电影开始了。一枚黑色的八一军徽在银幕上放着光芒,接着就是炮弹爆炸,密集的枪声。左手端着刺刀枪军帽上挂着屁帘的日本兵冲过去,军官骑在大洋马上也用左手高举战刀连声怪叫。八路军趴在沟里左手开枪,打一枪拉一下枪栓。他们很好认,个个都比日本鬼子长得好看,浓眉大眼,帽子上钉着两粒衬衣扣子。农村老百姓拖儿带女惊慌失措地跑,炮弹在他们中间冒起一朵朵硝烟。方枪枪不替他们担心。他看过多次电影,虽然记不住片名,故事也看得糊里糊涂,但不知何故就是知道下面情节怎么发展。他更担心那些英武的八路军。一会儿他们准要撤退,留下个把跑不快的或挨了枪子儿的让老百姓掩护——这和他在保育院玩的差不多。

果不其然,大娘大嫂大爷们让鬼子给圈了回来。刚才又投弹又射击就瞧他勇的指导员和二班副现在都混在老百姓人堆儿中,枪也没了俩扣眼帽子也摘了穿着身要饭的衣服。镜头给到一个总挡着他们哥俩儿的白胡子老头脸上,方枪枪叹了口气,完了,这老头一会儿准让鬼子烧死。

反着看电影,银幕上的人一律用左手让方枪枪心里别扭,又觉得好玩,自己左手也痒痒,捡起一粒石子歪歪斜斜扔出去。

银幕泻下的光照亮大班孩子一张张仰着的真诚的脸。他们也在为乡亲们着急,从小就知道好人子弹少,大部队总是在打完仗才赶到。老头被绑到树上,一点不害怕。孩子们也不是太心疼他,既然好人这边一定要死人,他们也同意鬼子挑一个老的,只要部队不受损失将来算战果咱们总是赢家。

老头被烧得耷拉下头,这种有音乐伴奏,人群围观,从头到尾不痛苦只是咽下一口气的死法陈南燕觉得很好看。如果要陈南燕挑一个诗意的时刻,陈南燕会首选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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