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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的事(第1页)

家里的碗大大小小十来只,却没有两只重样的。没办法,搬家过程中,碗是最易损坏的事物。每次临行前打包,扎克拜妈妈都特意用几件衣服把碗挨个紧紧缠裹了再塞入铁桶。到地方后仍难保全。

这些碗上都印有简陋而鲜艳的图案,有一只碗上还有“岁岁平安”的字样。有一天妈妈问我这些字是什么意思,我想了想,解释道:“就是说,每天都很好。”

妈妈说:“那么天天用这个碗喝茶,就会天天好?”

我连忙说:“是啊是啊!”

从此之后,每天喝茶时,无论谁用到了这只碗,都会边喝边念念有词:“天天喝、天天好,天天喝、天天好……”

对于牧人来说,喝茶是相当重要的一项生活内容。日常劳动非常沉重,每告一段落就赶紧布茶,喝上几大碗才开始休息。来客人了,也赶紧上茶。有时一天之内,会喝到十遍茶。

喝茶不是直接摆上碗就喝的,还辅以种种食物和简单的程序。摆开矮桌(平时竖放在角落里),解开包着食物的餐布铺在桌上,摊平里面的旧馕块、包尔沙克和胡尔图。有客人在座的话,会取出新馕切一些添进去,以示尊敬。再在食物空隙间摆上盛黄油和白油的小碟子,在主妇的位置旁摆放盛牛奶的碗、舀牛奶的圆勺、滤茶叶的漏勺。于是,整个场面看上去就很丰盛了。

有客人的话,有时还会额外摆上装着克孜热木切克(变质的全脂牛奶制成的颜色发红的奶制品,俗称“甜奶疙瘩”)的碟子,再打开上锁的木箱取出一把糖果撒在食物间。如果那时刚摇完分离机的话,还会盛一碗新鲜的稀奶油放在餐布中央,让大家用馕块蘸着吃。

宽裕的人家,还会慷慨地摆上葡萄干、塔尔靡、饼干、杏子汤、椰枣、无花果干……统统以漂亮的玻璃碗盛装,跟过古尔邦节(宰牲节)似的。不过这些大都是装饰性的食物,大家只是礼貌性地尝一尝,没人会拼命地吃。

我家较为平实些,桌上的东西全是用来充饥的。

每次喝茶,黄油必不可少。一小块滑润细腻的黄油和一碗滚烫的茶水是最佳拍档,滋味无穷。在牛奶产量低下的季节里,没有黄油,我们更多地吃白油。才开始,我很怕这种坚硬洁白的肥油脂肪,但大家很照顾我,看我太客气,就主动帮我添白油,每次都狠狠地挖一大坨扔进我碗里,害我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只好坚强地一口口咽下。时间久了,居然也适应了。再久一些,也有些依赖那股极特别的,又冲、又厚且隐含肉香的脂肪气息。要知道,对于春日里清汤寡水的饮食生活来说,白油简直是带着慈悲的面孔出现在餐布上的。

至于斯马胡力他们直接把白油厚墩墩地抹在馕块上……我就不能接受了。

话说大家团团坐定,主妇面前空碗一字排开,就开始倒茶了。先舀一小勺牛奶在碗底,再左手持壶倒茶,右手持漏勺过滤茶叶。冲好的茶按主次一一传给在座者。侍候茶的主妇还要眼尖,留意谁的茶快见底了就赶紧伸手讨碗续茶,直到对方用手合住碗口说:“够了。”

在我家,一般由我或扎克拜妈妈照顾茶席。

煮茶的活儿则由我承包了,几乎每天都在不停地煮,以随时保持暖瓶满满当当。不知为什么大家都好能喝茶,尤其是斯马胡力。妈妈总是说:“该买两个暖瓶冲两壶茶,一壶我们喝,一壶让斯马胡力自己一个人慢慢喝。”

有时我们离席很久了,出门做了很多事情回来,斯马胡力还在餐布前自斟自饮。奇怪的是,也没见他因此频频上厕所。

我们喝的茶恐怕是全天下最便宜的了,叫“茯砖”,十块钱五斤,压成砖形,并且真的硬得跟砖一样。尤其这次买的几块更甚,每次都得用匕首狠狠撬,才能剜下来一小块。茶叶质量并不好,有时掰开时,会看到其中夹杂着塑料纸的残片或其他异物。但捧起一闻,仍然香气扑鼻,便原谅了它。

遇到最最硬的霸王茶,别说匕首了,连菜刀都剁不开,扎克拜妈妈只好用榔头砸。但一时间仍无效果,她一着急,扔了榔头就出门拿斧头。等她拎了斧头回来,我已经用榔头砸开了。

有时候砸开坚硬的茶块,会发现其间霉斑点点,大概已经变质。抱着“可能看错了”的侥幸冲进暖壶,泡开了一喝,果然霉味很大。但这么大一块茶,好歹花钱买的,总不能扔掉吧?再说螺旋霉素不也是霉吗?说不定能治好我的咽喉炎和斯马胡力的鼻炎呢,便心安理得地独自喝了两大碗。

在隆重的节庆场合,还会喝到加了黑胡椒和丁香煮出来的茶。与其说是茶,不如说是汤了。味道有些怪,但怪得相当深奥。喝惯了的话,也会觉得蛮可口。

听后来认识的小姑娘阿娜儿说,在过去的年代里,茶叶昂贵又匮乏。贫穷的牧民会把森林里一种掌状叶片的植物采摘回家熬煮,当茶喝。她还拔了一片那样的叶子让我嗅,果然,一股鲜辣的气息,真有那么一点点茶叶味。

哎,我要赞美茶!茶和盐一样,是生活的必需品。它和糖啊、肉啊、牛奶啊之类有着鲜明美味的食物不同,它是浑厚的,低处的,是丰富的自然气息的总和——经浓缩后的,强烈又沉重的自然气息,极富安全感的气息。在一个突然下起急雨的下午,我们窝在毡房里喝茶,冷得瑟瑟发抖。妈妈让我披上她最厚重的那件大衣,顿时,寒冷被有力地阻挡开去。而热气腾腾的茶水则又是一重深沉的安慰:黄油有着温暖人心的异香;盐的厚重感让液体喝在嘴里也会有固体的质地;茶叶的气息则是枝繁叶茂的大树——我们正行进在无边的森林中,有一种事物无处不在却肉眼无察,它在所有的空隙处抽枝萌叶……所有这些,和水相遇了,平稳地相遇。含在嘴里,渗进周身脉络骨骼里,不只是充饥,更是如细数爱意一般……

卡西烤馕常有烤煳的时候,我烧茶也会有失败的时候,比如盐没放好。这个还好处理,淡了就添盐,咸了就另烧一壶白开水兑着喝。

有时候茶叶放得太多,一倒茶,就一团一团从暖瓶涌出来,妈妈直皱眉头。于是煮下一壶茶时,我就没换茶,自作聪明地只掰了一小块新茶补进旧茶,添上开水完事。结果冲出来的茶一点儿颜色也没有,白泛泛的。偏那时又来客人了。

当时家里没有人,我正在森林里背柴火。刚走出森林,就看到远处有两个陌生人骑着马向我家毡房而去,便放下柴停下来。实在不想让外人看到自己现在的狼狈样儿——塌着背,穿着劳动专用的破衣服,头发被树枝挂得乱七八糟。

不知为何,我背柴的样子极其难看。背上的柴也不至于重到背不动的程度,却把腰压得那么弯,看上去悲惨极了。

可等了半天,他们还不走,后来干脆系了马站在我家门口面对面说话,看来是下定决心要等到主人回家了。没一会儿,托汗爷爷也出现在视野中,慢慢向他俩走去。这回没法躲了,只好硬着头皮回家。

独自招待客人感觉极不自在,但似乎没人注意到我的不自在。席间,爷爷和两个客人讨论关于强蓬的事。我铺开餐布切馕、倒茶,结果水一流出来就忍不住惊呼:“呀!”吓了客人一跳。他们顺着我的视线一看:根本就是一碗白开水嘛!

原来茯茶只能泡一遍,不像别的茶,可以泡好几遍。我无可奈何,仍然厚着脸皮递给三位客人。大家端起茶研究了两秒钟,照喝不误。

不一会儿,扎克拜妈妈和斯马胡力也回来了。看到这样的茶,斯马胡力很是大惊小怪了一番,妈妈也不太乐意。但爷爷笑眯眯地说:“行啦,行啦!”两个生客也笑而不言。我赶紧勤快地生火重烧新茶。

后来习惯了,家里一来人,我也学会大方熟练地招呼大家。但也有不情愿招待的人,比如恰马罕,他似乎总想说服我嫁给他三个儿子中的一个。还有卡西那个当兽医的表姐夫,有一次来我家时,给我看了两块黑色的柱状结晶体,说他在一个偏僻之处发现了这种石头的矿脉,要和我合伙开发赚大钱。从此我远远地一看到他就溜之大吉。

卡西说她这个兽医姐夫相当“厉害”,我才开始还以为是说他医术高明,后来才知是指他脾气暴躁,骂人的功夫厉害。我就更怕了。

后来搬家时,暂驻在托马得坡地上,我家和加孜玉曼家的依特罕扎在同一座山坡上。大家都不在家时,我一个人坐在坡顶晒太阳,突然远远看到兽医姐夫正蹲在加孜玉曼家依特罕前的草地上喝茶!根据习惯,他在那边喝完茶肯定还会顺便到我们这边再喝一轮。当机立断,我连忙就地倒下,平躺在地面上的一个低洼处,好半天一动不动,使他从他的角度看过来,这边平坦无人。果然,他喝了一会儿就从那边下山走了,不知是否真的以为这边没人。就算明知我在,看我吓成那样,也未必好意思过来吧?

我有许多坏习惯,比如总是盘着腿坐在花毡上俯身为大家倒茶,总被扎克拜妈妈取笑。有时候来客人了,不提防还这样,妈妈就一把将我推起来,令我坐好了再倒茶。

倒茶成了我的专业后,大家变得谁都不愿意插手。哪怕我正在洗头,斯马胡力嚷嚷要喝茶了,也得赶紧顶着满头肥皂泡冲进屋子给那个臭小子倒茶。想想都觉得可恨。

没外人的时候,大家喝茶非常搞怪。一段时间里卡西闹着减肥,只喝清茶,不加牛奶。有时候她会把茶倒进一个冰红茶饮料的空塑料瓶里,晃一晃再喝,以为这样就会有了饮料的味道。红茶瓶子上印了个非常漂亮的年轻女孩,卡西对她赞不绝口,边喝边凝视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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