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次老界岭秘密会议上,贺老把科学家安排在前排。他可能并没想到这会成为一个时代的隐喻或预兆:在灾变时代,科学家们当上了主角,而且不仅限于纯学术领域。科学与政治以空前的力度结合起来,形成了被称为‘科学执政’的特殊阶层,开始直接掌管人类文明的舵轮。我的丈夫楚天乐、公公马士奇和我本人都名列其中。
不过我们多少是被潮流裹胁到了这个位置。只有一人除外,可以说是他在原河道上主动扒了一个口子,从而造就了新的流向。
姬人锐。也是我后来的柏拉图式情人。
摘自《百年拾贝》鱼乐水著
1
杞县公安局长鲁军定敲敲姬县长的门,里边漫应一声:“是鲁局吧,请进。”他推门进去,见姬县长仰靠在高背转椅上,面向窗户沉思,靠背上方只能看见他的脑袋。老鲁在沙发上坐下,姬县长仍保持着那个坐姿,沉思不语。老鲁等急了,轻咳一声。他这才转过转椅,平静地说:
“说吧。”
老鲁有点儿焦灼:“县长,今天是集体绝食的第五天,天又热,再不采取行动就要出人命了。已经有两个体质弱的休克,警员强行把他俩带走,送到医院输葡萄糖。但两人清醒后坚决不进食,坚持要回现场。”他摇摇头,“相当可怕。只要走近绝食现场,就能感到一种非常决绝的气氛。”
姬人锐平和地责备:“公安要是早点从网上发现苗头,今天会好得多。”
鲁局长脸红了。县长说得对。老鲁干公安是把硬手,但这次确实疏忽了。那个该死的楚马发现公布后,网上曾泛起一波鼓噪,相约到杞县来集体自杀,以纪念那位忧天的杞人、所谓“人类文明中唯一的智者”。后来自杀言论被网站屏蔽了,消失了,但自杀行动其实仍在网上秘密组织着。可惜的是,作为当事地的公安局长,他没意识到这些网上鼓噪会真正实施,过于大意了。六天前,忽然有大批外地人包括外国人同时涌入杞县,直接到城外一片农田里集合,然后开始集体静坐。他们说是静坐而不是绝食,弄得公安没办法采取行动。你无法把他们定性为鼓动集体自杀的邪教。
“参加者的身份仍然弄不清?”
姬县长曾出过一个主意:设法弄清这些自杀者的身份,然后通知他们的家属来杞县来劝阻自杀。鲁局长很尴尬:
“嗯。一个也没弄到。不是咱们无能,我们通过一些借口或手段,检查了一批人的身上物品,竟然没一人带有证件!没身份证、银行卡、驾驶证等,都是只带着一些现金。这里面有相当数量的外国人,他们入境时至少是有护照的,那么肯定是在入境后销毁了。依此分析,销毁证件这件事他们肯定事先有约定。县长,一万多人哪,还都比较年轻,很少有超过50岁的,又大都像是知识层次较高的,甚至有带着孩子的母亲。他们竟这么决绝地斩断后路,一门心思求死,实在可怕!”他骂句粗话,“妈的哪儿死不了,非要来杞县害咱们?”
姬人锐看看老鲁,没加评论。正是这些“知识层次较高”的人才会有足够的敏感,知道楚马发现对人类究竟意味着什么,所以才决绝地走上这条路。老鲁的知识层次显然不在此列。这会儿老鲁急切地盯着他,盼着他快点拿主意。身高马大的老鲁是从基层熬上来的,算得是政界的老油条了,不大容易服气什么人,但对这位35岁的年轻县长衷心佩服。姬县长是北大的高材生,学的国际政治,曾在几个大使馆工作过,后来空降到这儿当县长,来这儿仅两年就赢得了极好的口碑。老鲁最服气的,是他干起工作来轻松淡定,无论是处理同僚关系,还是处理紧急事件,都显得游刃有余。以老鲁看来,这种人天生就是当大官的材料,至少要当副总理的,当县长只是小试身手,是升迁途中必然得有的经历和垫步。姬县长的相貌风度也是没说的,自打他来到杞县后,县府县委里那些漂亮小丫头们就像被打了鸡血,有事没事想往县长办公室那边跑,直到姬的妻子也跟着调杞县后,这股热潮才慢慢冷下来。
这两天姬县长已经出了几个很巧的主意,让他做了一些准备,只是一再告诫他不要着急,说等火候到了再行动。但老鲁今天有点坐不住了。楚马发现公布后,中央三令五申要保持社会稳定,这已经成了政界第一要务。如果杞县闹出个万人自杀,他这个公安局长头上的乌纱是保不住了,甚至要连累到县长书记,
姬县长平静地说:“那就走吧,绝食了五天,已经到火候了。我通知现场人员先把肉锅烧起来。”他看看老鲁的脸色,安慰道,“老鲁你不必过于担心。这次集体自杀的组织者肯定是个雏儿,没有经验,哪有用绝食这种方法来搞万人自杀?组织这种集体性的慢性自杀难度太大,那么多人中肯定有人坚持不到最后。”
他们来到城外那片农田。正如老鲁所说,只要一走近这儿,就能感受到一种决绝的求死气氛,一片无处不在的坚硬的气场。骄阳如火,一万多人坐在麦茬地里,黑鸦鸦地一大片,没有一丝声音,没有一个动作,就像是一片阴森的坟场,景象确实瘆人。多数人已经很虚弱,无法保持坐姿,躺在地上。人群中有少数几个孩子,有的还是婴儿,没有哭闹的,都软塌塌地歪在母亲怀里,肯定没力气哭了。姬人锐清楚,一万多人中肯定已经有人打熬不住,有人后悔,但他们仍被“集体意志”魇住。只有想办法打破这个气场,他们才会“活”过来,独立做出新的决定。
只要有一些人退却,其他人就好办了。
人群四周架起了几十口大锅,锅里是五花肉和各种香料。遵照姬的吩咐,肉锅早已动火,此刻肉汤沸腾着,浓烈的肉香弥漫在人群上空。这对饿了五天的人们来说当然是要命的诱惑,不少人下意识地抽着鼻子,脸上浮出近乎晕眩的表情。但没人动弹,因为那个气场还在罩着他们,而这个气场正是他们自己建立起来的,物理学上说这叫正反馈。姬人锐从手下拿过扩音器,径直来到人群正中间,讲话前他先酝酿一下情绪——把平时的不苟言笑换成满脸嬉笑——笑着喊:
“大家好!我是杞县县长姬人锐,我来问候大家,欢迎你们来到杞县!”人群没有反应,只有少数人微微抬头看看,重又躺下。“我是专程来感谢大家的。为啥感谢?因为你们这次来杞县,帮我们办了一件大事。要知道,古杞国的地望原在此地,但后来迁往山东诸城和安邱一带。那位忧天的杞人如今肯定成宝贝啦,能大大振兴旅游业,可他究竟是河南杞还是山东杞,史书没记载。为了把他争过来,我们少不了同山东打一场长期的口水官司。但你们这么一闹腾就好了,那位杞人先知铁板钉钉就是河南杞了!山东人甭想夺走了!所以,我代表杞县父老谢谢你们!”
因为绝食者中有不少外国人,他先用中文讲,再用英语重复一遍。人群周围散布着的杞县干部都有点儿吃惊。姬县长平素讲话沉稳内敛,带着浓厚的书卷气,他文学底子厚,讲话中常常引经据典,而且顺手拈来毫不费力。但他今天的讲话——却相当俗,相当玩世不恭。把忧天的圣人摆在金钱的秤盘上,而且是对一群即将死亡的绝食者说这些,未免残忍和厚颜。绝食的人群明显被他激怒,不少人撑起上身,恨恨地看着他。姬人锐对听众的反应很满意——说明自己这段话已经抓住了这群濒死者的注意力。
“再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杞县已经决定修一座杞人的巨型雕像,高度要超过蛾眉山大金佛和太湖大金佛!雕像位置就定在现在的人群中心。为了赶上今年的旅游旺季,今天就要举行奠基仪式,希望中心地带的绝食者配合我们,向外挪挪,腾出动土的地方。杞县谨向你们保证,在场所有献身者的名字都将刻在雕像基座上,以铭记你们对杞县的贡献——当然啦,前提是你们得留下名字。”
他用中英语讲完,挥挥手,早就候在外圈的施工队伍立即进场,来到人群中心,或劝说或强行架着,把中心地带的绝食者带到外围。被架走的绝食者很愤怒,但他们很衰弱,无力抗拒。这么一闹腾,那个坚硬的气场明显被搅乱了。被架走的人中包括五个男人,其中四个中国人一个外国人,这几天警方已经大致确定他们是绝食的组织者,是自杀人群的中心。他们被架着离开人群中心,然后被“无意间”分开,安插在不同地方,这样他们就无法及时商讨对策了。
“还有一件小事,很不好意思说的,但我想还是应该告诉你们。”姬人锐笑嘻嘻地说,“我知道诸位身上都没有证件,但大都带有相当数量的现金。你们去世后,如何处理这些现金是政府的大难题,因为你们全都拒绝留下家庭地址,没法子寄还。我想这样吧,等你们死后,我们把现金搜集起来,全部用于这座雕像的建设。当然,我们绝不是稀罕你们的钱,你们看,四周是香喷喷的炖肉,有大肉,也有给清真教徒准备的羊肉牛肉;也有主食,是两指厚的香喷喷的大饼。我们希望你们都放弃绝食,高高兴兴地大吃一顿,然后各回各家。我刚才说的只是万不得已时才要做的善后。现在请大家表个态,是否同意对这些现金的处理意见?”
他低下头,征询绝食者的意见。鲁局长在旁边听着,手心捏一把冷汗。他知道姬县长今天是有意扮演丑角,插科打诨,以便破坏绝食现场那种“圣洁”的气氛。至于他的策略是否有效,马上就要见分晓了。姬人锐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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