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一天,曲江河都陷入深深的内疚与自责之中。他诅咒自己的无能和软弱,竟让一个女人为自己去赴汤蹈火。越是这样想,他越觉得是爱上了盛利娅。反转过来,又觉得对不起妻子亚飞。
自从小鱼坝回来,整个脸被野蜂蜇得像吹涨的气球,是妻子的精心护理他才很快痊愈,但受伤的原因,却只字不提,只说自己打猎时不小心捅了马蜂窝,倒霉的时候连虫子都欺负自己,说完还拼命挤出惯常那种狡黯的怪笑。这种笑对亚飞来说,比刀割在心里都难受,她忍不住又抽泣起来。结婚近十年,只是在这些日子,她才真正理解了另一个曲江河。她明白,丈夫是在用另一种方式从事着自己的事业,用非凡的毅力挺住难以承受的社会压力,包括家人的猜疑。看着丈大日渐消瘦的身躯和苍老的面庞,她恨自己粗心地误解他,孰不知,正是这种误解,使得丈夫和他的事业获得了最好的掩护。
亚飞是一个贤妻良母式的女人,但骨子里却十分自尊,她不能容忍人们对自己家庭有丝毫非议,维护家庭的声誉和曲江河的形象,胜过她的生命。几个月来,两人之间爆发的争吵,无不是缘于这个原因。可对于所有的这些,曲江河又能解释什么呢?就说接受巨宏奇那台车和信用卡,还有派出所雪夜和盛利娅的幽会,都是他精心包装的假相——那天晚上,和盛利娅熄灯后同处一室的不是他,而是那个被他开除的学生夏中天。对这一切飞短流长他均不能作申辩,由此引起妻子的愤恨只能说明她爱他。
为了忠诚向家人编织谎言还不算太难,为了自己信奉的东西要牺牲自己的政治命运,曲江河不是没有犹豫过。
他和罗海撞车,又看到赵明亮死于非命,就已经预感到向自己逼近的危险。他决意退却,换一种打法。这就是他当初告诉薛驰的那番话:升官无望,下海已晚,自己别无长物,只剩下忠诚了。这当然是曲江河的气话,他能离开他终生热爱的事业吗?这其中有他的心血,有他的投入,有已经融入了他血肉的东西。
正是为了这个,他把决定自己命运的袁庭燎书记开罪了。
大猇峪案件发生不久,一封举报信直寄国务院,揭发的内容是井下发生了严重矿难,鑫发金矿为掩盖事实断然封井,造成数量不明的矿工死在井下。这封信立即引起了国务院领导的极端重视,责成省市上报结果。就在省政府组织有关部门开展调查时,袁庭燎书记单独召见了曲江河。
在宽敞的办公室,袁书记让秘书屏去了一切人。曲江河第一次和市委书记坐得这么近,他略显局促。袁书记以极其信任的口吻和他谈起了下一步公安局的班子建设,包括对自己的任用打算。接下去,袁书记又给他交代了一项任务,就是调查那封举报信的书写者,因为袁书记怀疑,市里某领导染指此事,甚至正在背着他向省纪检部门反映情况。
袁书记没有说出市领导的名字,他也明白是指司斌。袁书记强调说,有人借机做文章,想搞地震,“你是破案专家,务必查清风源,稳定全市大局!”
袁书记的暗示再明白不过,是要他从笔迹入手,查出写信人,进而采取侦查控制手段。
曲江河震惊了,他不相信一个受党教育多年的老同志会出此下策。但他更知道这件事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如果做了,他将马上成为袁书记的入幕之宾,不仅是公安局长的位置,他还可能在更高层次上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如果不做,他将失去人一生最宝贵的机会,甚至被列为异己,受到冷遇。何去何从,在短短的两三分钟之内,曲江河的灵魂深处在进行激烈搏战,他调动自己二十年的从警经验和全部道德准则在作抉择。任何疑难案件都没有皱过眉头的曲江河,遇到了平生最大的难题。
最后,他平静下来,以一种非常缓和的口吻向袁书记说,“感谢书记对我的信任和关心。正因为如此,我需要对你负责,也是对组织负责。如果那样去做,我担心对不起你,也同时对不起组织。不过你放心,我会采取其它措施调查事情的真相,完成你交给的任务。”
谈话中止了,直到曲江河离开椅子,袁庭燎也没再说一句话。他开始把头埋在文件之中批改东西。
曲江河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郑重地补充了一句:“我对书记您是忠诚的,刚才的话我会烂在肚子里,带到火葬场去的。”
这就是曲江河对严鸽上任后采取不合作态度的全部原因。依曲江河对严鸽的了解,他理当与之并肩战斗。但他更担心的是:这样真刀真枪地干只会遭遇更大的阻力而难操胜算。为此,他选择了宁可自己踩雷也要掩护严鸽前进的一条凶险之路。
这天晚间,看到心事重重的曲江河因家,亚飞下厨做了丈夫最爱吃的小鸡炖蘑菇,还煲了一锅香气扑鼻的鲜汤。两人说了很多的话,直到睡觉的时候还言犹未尽,像是一对久别的新婚夫妇,都显得亢奋和激动,相互的爱抚是那样的热切和持久。在亚飞看来,他们这是夫妻间久违的激情,她在情欲的满足中很快睡着了,而曲江河则在黑暗中大睁着双眼,因为在刚才暴风雨般的高潮中,他的眼前分明闪动着盛利娅的面容,并且差一点儿喊出了她的名字。听着妻子均匀的鼾声,看到暗夜中她额头上明显的白发,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卑鄙,并且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他在审问自己:事业与忠诚是排他的,而爱呢,特别是为此可以付出一切,而又不要求丝毫回报的爱,他究竟该如何对待呢?
就在这时,床边的电话铃声大作。
“不要接了。”亚飞朦胧中紧箍着他,按她的经验,这个时候的电话往往不是好事。
电话铃声仍然急切地响着,而且十分顽强,好像知道房间里的人有意不接电话似的。
曲江河抓起了电话,很不耐烦地劈头问道:“谁呀?!”
“我是巨宏奇。”对方声音很低,而且瓮声瓮气,像是蒙在被窝里打的,声音里透着惊恐和急促,“想找你说件事,你能见我一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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