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青荇宫主殿,唯有母子两人对立而视,燕同律瞥见母亲的鬓角有些发白,想起这花团锦簇的背后,亦有血雨腥风,隐约可见的鱼尾纹,有些松弛的肌肤,还有眼底深处那一抹若有似无的悲凉,位同副后的母妃,在宫中的日子也不好过,不由心中一软。
“律儿”,沈岚低声说道,心里升起一丝无奈,“你可以喜欢天下任何一个女子,却唯独不能是她”,燕同律陡然睁大了眼睛,连退两步,吃惊地问道:“母妃,你是怎么知道的?”,沈岚冷笑一声,答道:“你是本宫生的,有些事情,母妃不说,不代表母妃不知道。你可娶世间的任何女子,但唯独她,也唯独她,不行”。
“母妃,儿子答应你,那把龙椅我会尽力去争取,做个好太子,将来做个好皇帝。儿子也知道,我与阿月之间,隔着千山万水,为世俗所不容,但只要远远地看着她,让她陪伴在身边就好,难道连这点念想都不行吗?”,燕同律厉声问道,脸上尽是寒霜。
沈岚摇摇头,用手捂住脸,悲声说道:“绝对不行,难道你为了她,要终生不娶?撇开你们是甥舅关系不说,你即将成为太子,是未来的国君,她是领兵的主帅,你父皇对沈家本来就忌惮已久。加之北境一战,你无诏私自调兵,斩杀定兴卫主将,被罚闭门数月不得出,难道你都忘了吗?这太子之位,看起来离你最近,可是没有等到登基的那一天,谁能说得准?繁花似锦,烈火烹油的道理,难道还用本宫再教导你吗?”。
“可是阿月现在已经交出了兵权,她是个聪明人,知道该如何保全自己,儿臣从未奢求能娶她,但儿子的婚事,希望母妃不要插手”,燕同律冷冷地说道。
沈岚看着他,熟悉的眉眼,俊朗的容貌,却被他眼底的那一抹冷意,震痛了心肠。曾经有很多人羡慕自己,能有如此乖巧孝顺的儿子,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在燕同律斯文俊雅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极为倔强的心,有着沈家人骨子里的狂傲和偏执,只要认定的事情,就绝不会回头,哪怕摔得头破血流。
她忽然笑了,声音尖锐凄苦,燕同律有些讶然,在他的记忆中,母妃永远高雅端庄,温柔娴静,人前人后,从未失过礼数,眼前这个状若疯癫的人,真的是她吗?
“好,既然你执意如此,那本宫今日就给你讲个清楚,道个明白”,沈岚轻轻地拢了拢耳边的鬓发,面色沉静似水,霎时又变回了那位高高在上,雍容华贵的皇贵妃。
“律儿,你可知,本宫其实是沈家的庶女”,沈岚幽幽地说道。
燕同律闻言,满脸震惊,道:“庶女?您不是阿公的嫡长女吗?这族谱上都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怎会有假?”。
沈岚没有理会他,继续言道:“我的母亲原是个通房丫头,自幼跟随在你阿公身边,虽然出身卑微,但她性情温婉,知书达理。你阿公常年驻守边关,我母亲便陪着他,就算是风餐露宿,简衣寒窑,她也甘之如饴。过了几年,母亲怀孕了,生下了兄长”。燕同律闻言,浑身一震,兄长?自己的舅父难道不是沈佑吗?
说到这里,沈岚的眼里闪过一丝痛色,顿了一顿,方才说道:“有一次,你阿公带兵去巡城,谁知营地竟然突遭敌袭,母亲只来得及把哥哥藏好,但自己却被匪兵虏了去”,燕同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弱质女子落入凶悍的敌人手中,会是怎样的下场?
木然地点了点头,沈岚又道:“想来你也明白了,后来你阿公虽然把我母亲救了回来,但已是数月之后了,当时她已经怀有身孕,即将临盆……”。如果之前说的内容只是令燕同律感到震惊,那么这句话简直就是要人命了。
似笑非笑地看了燕同律一眼,沈岚继续说道:“这件事情的所有知情人,你阿公都妥善处置了,之后便渐渐地被淡忘,又过了几年,等到你阿公回京换防时,我已经四岁了,你阿公待我一直视如己出”,长叹一口气,她转头看着燕同律说道:“律儿,本宫不过是个通房丫头,生下的庶长女,甚至也不是你阿公的亲生女儿”。
燕同律惨白着一张脸,低头沉默不语,牙关紧咬,缩在衣袖的双拳紧握,微微发抖,在外公还没有娶正妻的情况下,娘亲作为通房所出的庶长女,实非幸事,最重要的是,她身体里流淌的血液并非沈家的。
“后来,你阿公娶了宣武侯齐硕家的女儿,也陆续生下了一子一女,沈佑便是她的嫡长子。而我娘,在回京后不久,便早早地去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燕朝歌却没有放过她嘴角的一丝恨意,豪门主母怎么可能容忍生下庶长子和庶长女的通房丫头呢?一旦知道沈岚其实并非沈家的骨血,那便成了要她命的理由。
“我一母同胞的哥哥文武双全,气质出众,容貌长得也最像你阿公,很得你阿公的喜欢,经常带在身边教导。那时,虽然没了母亲的庇护,但哥哥却很照顾我,处处维护我,就连吃穿用度也安排得很是妥帖”,沈岚想起兄长,眼里露出一丝暖意。
“可是”,她话锋一转,咬牙切齿地说道:“他们居然害死了我哥哥,明明是一同上战场,齐家那女人的儿子毫发无伤,我哥哥却乱箭穿心而亡,明明是他们延误了战机,却诬蔑说是我哥哥指挥不力。沈佑,他凭什么能活着回来,继承侯府爵位,成了护国大将军,我呸!不过他现在也应该见到我哥哥了,就不知道他还有没有这个脸?”,怨毒无比的表情布满了沈岚的脸,狰狞可憎。
燕同律嘴角微动,战场情况瞬息万变,谁也不能保证每次都全身而退,刀剑无眼,杀机四伏,未必就是被人所害。可是他瞥了一眼沈岚,见她脸上流露出来的疯狂恨意,只得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仿佛没有留意到他的异状,沈岚继续说道:“后来,那姓齐的女人为了彰显自己的大度,在你阿公面前说,心疼我孤苦无依,想将我记在她名下教养,你阿公同意了,我便与齐氏所生的女儿一道读书认字,学习闺阁之礼”。
燕同律“咦”了一声,问道:“母妃,我怎么从未听说过,沈家还有一位姨母?”。
嘴角浮出一丝诡异,沈岚答道:“那是因为齐氏的女儿是个短命鬼,不到十岁便死了,而本宫的身世本就不光彩。就这样,本宫顶了她的身份,名正言顺地成了沈家嫡女,沈佑自然也就成了本宫的嫡亲兄长”。
燕同律看见她脸上噬骨的恨意,不由心里一动,脱口问道:“莫非那位姨母,是母妃……?”。
沈岚轻蔑地笑笑,没有回答,那个蠢女人平白占着嫡女的名头,成日无事,朝起叹秋风悲画扇,月落哀思繁花落云散,自己不过是恰如其分地说了几句,月夜赏花,景甚美之类的话,她便巴巴地在冬夜里冻了一晚,第二日便高烧不退,本来身子就弱,再加上自己买通了煎药的仆役,在她的风寒药里加了点料,那女人浑浑噩噩几日便去了。
心里闷闷作疼,钝痛入骨,燕同律黯然地说道:“不管怎样,母妃终究是姓沈,又何必如此憎恨沈家?”,沈岚冷笑数声,言道:“当初他们害了我哥哥的时候,可曾想过他也姓沈?害死我母亲的时候,可曾想过她一个弱女子遭遇那种腌臜事,又是何其无辜?既然他们让本宫失去了阿娘和亲兄长,自然是,血债血偿”。
燕同律听出她话中的怨毒,心里没来由地一跳,正惴惴不安的时候,只听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只是,可惜了衣如雪”。
燕同律闻言,心神巨震,血液上涌,几欲夺口而出。
衣如雪便是阿月的生母,当年传闻衣如雪身怀六甲,即将临盆,入宫谒见之时,发生意外,勉强撑到生下阿月后,便散手人寰了,难道此事竟与母妃有关?
耳边继续传来沈岚温柔低沉的声音,道:“当年衣如雪奉诏入宫,但不知怎么回事,竟在宫中遭遇了杀手。哼,其实是谁下的手,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谁也不敢挑明了说”,燕同律没有说话,能够公然在皇宫行凶的,自然非同寻常,除了孝安帝,几乎不作第二个人想。
他满怀疑惑地抬头看了沈岚一眼,只见她也摇了摇头,说道:“本宫也不知道为何你父皇要下此狠手?不过当时,本宫接到了沈家婢女的求救暗号,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燕同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沈岚却一脸微笑地又说道:“沈佑共出五子,四子皆阵亡,只剩下长子沈祺,哼,还是个病秧子”,顿了一顿,又说道:“不过,他倒是娶了个很不错的媳妇,而且是相当的不错,若是她还活着,沈家绝不会落到如此地步”。
“当时,本宫就想,沈祺已是沈家最后的男丁,若是衣如雪难产,母子俱亡,以沈祺的身子,恐怕再也难有子嗣,如此一来,沈家必定会绝后。当年他们害死哥哥和母亲,本宫要让整个沈家为他们陪葬”,沈岚厉声说道,原来她仇恨极深,早已入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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