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克里斯默斯说。他没有回顾,他的哨声单调而又真切,在吹着一支忧伤的黑人小调。
“你要去赚钱我有什么好说的,”布朗说,“看你差不多已经准备好了。”
克里斯默斯回头看了他一眼:“准备好了什么?”
“你不是正要进城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去?”克里斯默斯反问道,他转回身对着镜片。
“噢,”布朗说,瞧着克里斯默斯的后脑勺,“唔,那么我猜你是去办私事。这地方晚上够冷的,躺在湿地板上,下面除了一条薄薄的毯子,啥也没有。”
“是呀,不是吗?”克里斯默斯说,吹着口哨,心驰神往,不慌不忙的样子。他转身拿起外套穿上,布朗仍在注视他。他走到门边,说了声“明天见!”。门没有在他身后关上。他知道布朗正站在门口瞧着他。但是他不打算掩盖自己的意图,径自朝楼房走去,心想:“让他瞧吧,想跟来就让他跟。”
厨房的餐桌上已为他摆好食品。就座之前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尚未打开的纸条来放在食盘旁边。纸条没有卷折,没有加封,自然地散开来像是执意地邀请他读读。但是他仍然不瞟一眼。他开始吃饭,从从容容地吃着。快吃完的时候,他突然抬起头倾听。接着他起身走到刚才进入的门口,像猫一般没发出任何声响,猛然把门拉开。布朗就站在门边,面孔靠近门板,或者说门板刚才所在的位置。灯光照到布朗脸上,显露出一副孩子般全神贯注的神情,被克里斯默斯瞧见时变得不胜惊讶,然后面孔又恢复常态,往后退缩了一点儿,布朗的话音小而又快活,谨慎而又诡谲,像他早已同克里斯默斯心照不宣,十分默契,不用询问也不必等着看个究竟,完全出于他对自己伙伴的忠诚,出自于对与整个女人相对的抽象概念“男人”的偏袒。“好哇,好哇,好哇,”他说,“原来这就是你每天晚上打野食的地方。就在咱们门前,你会说——”
克里斯默斯一声不吭便给他一巴掌。这一掌打得不重,因为布朗早已天真快活地往后退,正在窃笑。这一巴掌中断了他的笑声,他迅速往后弹回,从灯光照见他的地方消失,退入了黑暗;他的声音仍然不高,从黑暗里传来,即使此刻他也无意妨碍他的伙伴的好事,但这时声音变得紧张,带着惶恐和震惊:“你想揍我!”相比之下,布朗的身材高大一些,在对方沉着冷静的追逼面前,只见他瘦长的身影仓皇逃窜,踉踉跄跄地后退,巴不得遁入地下不见踪影。又传来布朗的声音,高昂而又充满惊慌和恫吓:“你敢揍我!”他转身之际肩膀上挨了一拳。他拔腿就跑,跑了一百码之后才放慢脚步,回过头来看看。这时他停步转过身子说道:“你这该死的可耻的胆小鬼。”说话的语气踌躇不定,说完又立即扭回头去,仿佛他的声音比他想发出的更大,更响亮了些。没有声音从楼房里传出,厨房门又一次关闭,门上重又黑魆魆的。布朗略微提高声音:“你这该死的可耻的胆小鬼!我要叫你明白你是在戏弄谁。”周围没有引起任何回响。天气寒冷,布朗转身走向小木屋,一路上独自咕咕哝哝。
克里斯默斯再次进入厨房后,甚至连摆着那张他还没读的纸条的桌子也不瞟一眼。他穿过通往楼房的门,朝楼梯走去。他开始上楼,步子不快。他一步步地往上走,现在能看见卧室的门了,门下漏出一线光亮,炉火的光亮。他继续稳步向前,把手搭在门上。门开了,他却呆呆地站着不动。她坐在一张桌子旁边,照在灯光之下。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他所熟悉的朴素衣服——看上去像是为男人缝的,为一个不修边幅的男人。衣服上方他看见一头开始灰白的头发,梳向后面,胡乱地打成个结,丑陋不堪,像病树枝干上长的树瘤。这时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发现她戴了一副从未见过的钢架眼镜。他站在门口,手仍然扶在门把手上,凝然不动。他仿佛能听见自己体内的声音你应当先看看那张纸条,你该先读一遍心里想着:“我要采取行动。我得采取行动。”
他仍然听见体内的声音,当他站在那张散乱地摆满各种公文证件的桌边,她坐在那儿头也不抬。他一面听着她冷淡沉静的声音,一面重复着她讲述的那些大词大句;与此同时他俯视着那堆散乱的莫名其妙的公文证件,思绪漂浮游动,弄不清这份文件的含义,那份文件的用途。“上学去,”他嘴里重复道。
“是的,”她说,“学校会接收你。无论哪所学校都会。由我付钱。你可以从它们之中选择任何一所。我们甚至不用花钱。”
“上学,”他的嘴说道,“黑人学校。我。”
“是的,那之后你就可以去孟菲斯。你可以到皮布尔斯的事务所学法律。他会教你律师业务。然后你就能接管所有的法律事务。所有这些,他所做的一切,皮布尔斯做的。”
“然后到一家黑人律师事务所去学律师业务,”他的嘴说道。
“不错。那时我将把所有的事务交给你,所有的钱财,全部一起。这样,当你自己需要花钱,你可以……你会知道如何办;律师懂得如何办理,于是……你会帮助他们摆脱黑暗,谁也无法控告或指责你,即使有人发现……即使你不归还……但是你能够归还款项,谁也不会知道……”
“可是上黑人学院,去找黑人律师,”他的声音说道,声音不高,甚至不带争辩的意味,只是提示证实。彼此谁也不看谁,他进屋之后她还不曾抬起过头。
“告诉他们,”她说。
“告诉黑人,说我也是个黑人?”这时她瞧着他,面容非常沉静,显出一副老妇的面孔。
“是的。你必须那样做。他们才不向你索取费用,记在我的账上。”
这时,他仿佛突然命令自己的嘴说道:“住嘴。别再胡说八道!听我说。”他俯身过去。她没有动。两人的面孔相隔不到一英尺远:一张面孔冷漠,死一般苍白,痴迷,狂热;另一张呈羊皮纸色,嘴唇噘成一个无声而严厉的咆哮形状。他轻声地说:“你老啦。我以前从未注意到。一个老婆子,头发都灰白了。”她立即用扁平的手打了他一巴掌,身体的其余部分俨然未动。她这一掌只发出低微的声响,而他接着出手,那声音恰似前一巴掌的回音。他这一击用的是拳头,然后像一股长风,他唿唿地把她拖下椅子,抓起她,让她正面对着他,一动不动,她冷峻的脸上毫无动静,他终于明白,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你没有怀什么小孩,”他说,“从来没有。绝没有过这回事,只是你老了。正是由于你老了,该你不走运,现在再没有任何用处了。你的一切就坏在这上面。”他放开她,又给了她一拳。她倒在床上,缩成一团,仰面看着他,他又揍她的面部;站在她上方,他又对她说起那些她原先十分喜欢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她以往常常声称她能领会那些喁喁低语,猥亵字句,轻摸爱抚。“说到底,你已经老朽了。完全不中用了。彻底完蛋了。”
她躺在床上,侧着身,转过头望着他,嘴边流着血。她说:“也许咱们俩都死了才好。”
他一开门就看见床毯上放着纸条。这时他走过去拿起就展开。现在他忆起在空栏杆柱里藏放纸条的事像是他听说过的传闻,发生在他未曾经历过的另一次生命中。现在写字条的纸张,用的墨水,形式和式样与往常同出一辙。纸条向来不长,现在自然更短了。然而现在的纸条再也不能唤起不言而喻的期待,无法备述的无限乐趣。现在写的比格言警句更简短,比命令更强硬有力。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不去,相信自己敢于不去。但接着他明白不敢不去。可现在他不再更换衣服,穿着汗渍的工作服,踏着五月的黄昏走进了厨房。有时候他走过桌边会瞧上一眼,桌上现在不再为他摆放食品了,心想:“我的上帝,曾几何时,我安静地在这儿坐下吃过饭。”但他记不清了。
他继续往前走,进了楼房,登上楼梯。他早已听见她的声音。他愈往上爬,声音愈大,直到走到卧室门前。门关着,别上了门闩;从门的另一边传出持续的单调的声音。他分辨不出字句,只是一连串的单调的声音。他没有勇气去分辨那些字句,不敢让自己去弄清她在干什么。于是他站在那儿等候,隔了一会儿,声音停止了;她来开门,他走进屋里。他经过床边时往下看了看床边的地板,仿佛可以辨出双膝跪过的痕迹,他像看见了死神一样,立即转过目光。
看来,还不准备把灯点上。他俩都不坐下。同两年前一样,他们站着谈话;站在昏暗之中,她的声音重复已讲过的旧事:“……那么,不去上学,要是你不愿去……不去也行……你的灵魂。赎罪……”他冷漠地站着不动,等她把话讲完:“……地狱……永远,永远……”
“不,”他说。她静静地听着,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并不信服,但谁也不让步;更糟糕的是,还不让对方安宁;他甚至站在那儿不走。他们还会在静寂的黄昏里站立好一会儿,黄昏里仿佛充满了直接从他们体内生出来的往日罪过与欢乐的无数鬼魂,他们相互看着彼此都凝滞不动的渐渐暗淡的面孔,已经疲惫不堪却又顽强不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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