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日是一个浪潮,八月十三日是一个更大的浪潮,于是开始了民族战争底洪流。战争,是在死伤了数十万人,流徒了数百万人之后才固定;这个强大的浪潮祛除了笼照着全中国的各种怀疑。这数十,数百万人,从各个社会层,各个家庭。--各样的环境出来,接受了为他们所期待,亦为他们所恐惧的命运,于是全国的生活强烈地变动,而战争强固了。代价是无比的庞大,所以战争将持久,直到获得了这个民族所愿望的结果。
战争将是桥梁,这个民族要从此岸达到彼岸。虽然这个彼岸,在开始的时候,是朦胧的,只存在于这个民族底愿望中。正如人过桥的时候,彼岸是朦胧的,但由于情热和痛苦,这个人心中有光明照耀:他是逐渐地看清了彼岸。果实成熟,就会落下来。
上海撤退以后,江南平原上的空前的大溃败巩固了这个民族底信心:这个民族知道了它所承担的是什幺,毁灭了后退的路,上了桥。
秋末,中国军退出上海,在南京和上海之间没有能够得到任何一个立脚点,开始了江南平原上的大溃败。十一月末,敌军进入南京近郊。
蒋纯祖和朋友们在上海战线后方工作。上海陷落时,军队混乱,蒋纯祖和一切熟人失了联络,疾速地向南京逃亡。蒋纯祖,是像大半没有经营过独立的生活,对人生还嫌幼稚的青年一样,在这种场合失去了勇气,除了向南京亡命以外没有想到别的路。他是没有一点能力,怀着软弱的感情,被暴露在这个各人都在争取生存的残酷的世界中。
最初,蒋纯祖跟随着一支军队。这支军队给了他以大的经验:他底热情的倚赖是遭受了可怕的打击。在发觉这支军队可能拿他当作牺牲时,他单独地转向南方。随后他遇到了另一支军队,这支军队转整齐,答应他一个工作;但在敌人越过苏嘉线时,这支军队向江边移动,蒋纯祖怯懦地从它逃亡。在镇江附近。他加入了难民们底团体。
敌人是跟随在他们后面,差不多和他们同时到达南京外围的。蒋纯祖饥饿,褴褛,极度疲惫,在十二月初,到达了南京城。蒋纯祖逃入大姐夫傅蒲生底住宅,打破窗户逃进房,在整齐地铺着的床上倒下--傅蒲生夫妇,像大半的南京人一样,是以为不久便可以回来,而没有来得及把一切东西都搬走的--很可怜地睡着了。直到第二天黎明,他才被敌机投弹的大声惊醒。
蒋纯祖醒来,寒冷而饥饿,被一个月来的可怕的逃亡和眼前的孤独所惊骇,恐怖而哀怜,哭了。蒋纯祖,是用这个伤心的哭泣,来结束了他在投向世界的最初的经验:这个世界是过于可怕,过于冷酷,他,蒋纯祖,是过于软弱和孤单。
他绝望地走到街上去找寻食物。他看见,一个兵士,吃了面饼没有给钱,并且打那个要钱的小贩,接着他看见,另一个兵--这个兵褴褛而矮小--,目睹了这场行凶,走近来,替那个行凶的家伙付了钱,阴沉地走开去。蒋纯祖,对行凶的兵和给钱的兵同样怀着敬畏,站在冷风中。那个给钱的兵看了他一眼,向他说,敌人已经占领淳化了。他点头,表示明白,他听见远处有爆炸声。
于是他吃了面饼,从那个给钱的兵,感染了那种阴沉--他觉得阴沉可以拯救他底软弱的生命--走回来。那个褴褛的兵士在荒凉的街道中和在周围的爆炸声中走开去的情景,以后他永远记得。
在平常,如此荒凉的景色,和那个在荒凉中不动声色地走开去的褴褛的,矮小的兵--蒋纯祖觉得他是在走向爆炸声,走向死亡--是会叫蒋纯祖极端凄凉的,但现在蒋纯祖不敢有感情。他看着这个兵转弯,然后他看见一辆疾驰的军用汽车,淡漠地想到在他们面前和自己面前等待着的是流血和死亡,走了回来。
傅蒲生家底邻居已搬空,侧门敞开着,蒋纯祖就从这侧门出入。院落里,是狼藉着字纸,破絮;在垃圾中有一只雏鸡底尸体。天阴沉,无风,然而寒冷。院落和墙壁,因为寂静,呈显出单调的灰色。蒋纯祖站下,看大姐底家屋,并看自己从那里出入的那个窗户。他想到,就在三个月前,这里还有着眼泪,责备,抚慰;就在三个月前,他带着幻想和雄心出发,认为自己绝不回顾这个家屋。于是他想到,他底那些绝对的愿望,是不再有实现底可能;他是被遗弃了。
在蒋纯祖离开的时候,南京是兴奋而热烈,而且,蒋纯祖觉得,很安静;在他带着可怕的经验回来的时候,它,南京。是加深了他底经验。南京是在敌人炮火底射程内,街道和住宅荒凉,像蒋纯祖所看到的那个兵士一般阴沉。蒋纯祖觉得一切是进展得太快--他决未想到南京会在敌人炮火底射程内--而自己是生活得太疾速:他决未想到他会在三个月内便完全丢弃了往昔的一切,而学习到那种阴沉,被迫接近新的命运。
蒋纯祖是觉得这个世界底速度太可怕,像以前觉得这个世界太迟笨一样。这个世界,是越过了他底热烈的,年轻的心灵所要求的:如人们所看见,如他自己所知道,他底心是并不曾准备这样冷酷的毁灭的,虽然在离开南京的晚上,他祈祷毁灭。在那种浪漫的,停顿的感情遭受了打击后,蒋纯祖是被迫明了了自己。因为这,他对那个矮小的兵士底态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蒋纯祖虽然短促地想念往昔,哭了起来,却并不真的想往昔回转的。纵然在如此的绝望中,他也感觉到他心里是有了新异的宝贵的东西,并觉得将要领导他走更艰苦的道路的,正是这种东西。蒋纯祖,是像大半青年一样,毫无疑议地顺从了他目前所处的世界,即战争的毁灭的世界。像他在三个月前顺从那个浪漫的,热烈的世界一样。
他未考虑他此刻应该怎样;他只是在不意识中,对他自己和他所处的环境作了一种紧张的精神活动。他是理解了这个环境底本质,即无情而阴沉。于是这个感情丰富的,多幻想,软弱的青年,在某种努力下,被所谓阴沉这种东西伪装了。他想,在此刻,一切人都是可怕的,自己也是可怕的;一切善良,像一切恶意一样,是可怕的。蒋纯祖,没有像平常一样经过那种道德底激动,在哭泣后,在遇见那两个兵士以后,便信仰一切人都应该凶恶,或应该被凶恶伪装了。他认为,那个矮小的兵底给钱,并不是一种善行;而那粗暴的兵士底行凶,并不是一种恶行:正像他在途中所经验的,那两个兵士,是由于某些偶然的机缘,便会毫无保留地调换位置的。人类底情操,是变动得像江南平原上的战争一样快。或者说,人类底情操,是不变的:罪恶和善良总是那幺多,而一切人都倾向利己,在毁灭中便倾向残酷。
这种内心底思索,对于蒋纯祖,是比他此刻将如何这个问题更重要。蒋纯祖是那种诚实的青年:在这个时代底教养下,诚实于他认为对于生命是重要的东西。现在,在远处的爆炸声中,在冷风中,在绝望中,他认为这个世界底善与恶的问题是最重要。他认为,正是因为没有理解这个问题,他底某些行为才那样可耻,正是因为不明白善与恶,他底心才如此绝望。
他是站在这座荒废了的住宅中,不感觉到形势底急迫,思索着善与恶。他是从凄凉中站了起来,怀着奇特的戒备凝视着面前的门窗,想到在这些门,这些窗户中,在几个月前,是怎样地充满了生活底纷扰,充满了公开的笑声叫声和秘密的眼泪,充满了蒋淑珍底慈祥而悲苦的努力和傅蒲生底酒辞的喧嚷--他是在想到这些的时候,想着善与恶。他觉得他以前毫未理解到这种生活底善与恶。他想到,蒋淑珍底慈祥与爱护,不但丝毫不能影响他底命运,并且徒然地增加他底苦恼,--他是想得很冷静,虽然他刚才还为这些啼哭--所以,对于他,不是善行也不是罪恶。而对于那个比他还要利己的大的世界,更不是善行或罪恶。但对于蒋淑珍自己,他冷静而遗憾地想,是善,也是恶。
听到远处的飞机声和爆炸声,他想到,在他前面布置好了的,是流血或死亡。他想,在毫无牵挂的时候,为这个民族而死,和敌人战斗而死,是应该的,但不是善或恶。对于这个民族,将是善,但对于得不到光荣--即使在绝望中,蒋纯祖还是有对光荣的渴望--的自己,却不是善。蒋纯祖想,人们首先只能感觉到自己,在死亡的时候,更是只感觉到自己。人们必须安慰自己,那安慰,必须得自光荣。“但是刚才的那个兵,他在火线上,也想到光荣吗?不,他是阴沉,他是仇恨,”蒋纯祖痴呆地想,倚着窗口,站在冷风中。“但仇恨就是光荣,觉得自己是为了什幺,就是光荣!觉得身后有很多,很多的人!虽然这很多很多的人有时候也是仇人!”他嗅鼻子,用冻裂了的脏手揩鼻涕,“但是我为了什幺?难道真是自私地为了光荣!我怎幺感不到在我后面有很多很多的人!”他痛苦地想,发呆地望着前面。有钝重的爆炸声传来,他紧张地谛听。
“啊,对了!他们在抵抗!我们在抵抗!那幺我现在感到很多的人了!”他想,幸福的微笑出现在他底发红的眼睛里和冻裂了的唇边。
他继续听见爆炸声。他独自寻乐似地抖了一下身体。然后他不动,望着前面。
“啊,我现在多幺安静,等着敌人来吧,我多幺安静呀!”觉得自己不再胆怯,觉得自己已补偿了以前的一切怯懦,蒋纯祖有短促的幸福。在那种心灵底紧张的反省后,蒋纯祖觉得一切都安排好了,感到幸福。他觉得他底从上海逃到南京来,是对的,因为只有在逃亡后,他才有这幸福和认识;虽然在这个逃亡里是充满了可耻的怯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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