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时,裴青调任京卫指挥使司正四品指挥佥事,他上任的第一件差事恰巧就是任春闱舞弊案一干人犯的押送官。
大理寺的地牢阴冷潮湿,不知哪里有滴水嘀嗒嘀嗒地响个不停,让人听了平白生出烦躁之意。裴青对于此处早已经是驾轻就熟了,先往下走两坡四十七节台阶,向左拐连续开五道铁闸,那里一排十二间囚室里关着的就是今日要处斩的死囚。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共称三法司,共同审理才可以决定一个人是否该杀。这些人都是没有异议的事前商议好死期的罪犯,是经过朝审三次核准后的死犯。每年的八月先由三法司和九卿以及其他相关人员,将刑部已经被判为斩监侯和绞监候的案子进行再次审核,再经皇帝朱笔最后御批之后进行勾决。
原户部尚书温尚杰双目紧闭,平静地坐在一堆干稻草上。听见动静后他睁开眼睛,看着裴青手里提着的食盒微微一笑,“我算着日子也该到了,这里面装的什么,有没有浙江的陈皮酒?若是临时之前能够大快朵颐,也不枉来人世间走上一遭!”
裴青将食盒里的菜品拿出来,果然有一壶色泽金黄的陈皮酒,还有龙井虾仁、蜜汁火方、南肉春笋几样时鲜的小菜。看着眼前的男人几乎雀跃地把酒壶抱在怀里,他想了一下终于开口道:“这是尊夫人亲手给你烧的,今天早上辗转托人送予我手上。还带了几句话,说让你安心上路,她会把家里照看好的!”
泪水忽地从温尚杰的眼角滑落,这段日子他显然过得并不轻松,脸颊上已经瘦得脱了形状。大口吃了几块肉后,他终于甩了筷子喟叹一声,“终究是我连累了他们,内子跟着我一天好日子没过,却还要为我这个罪人承受一切,只怕我死后都无言见温家的列祖列宗。都怪我一门心思想出人头地,却忘记了原本想让一家人过好日子的初衷。”
大案爆发后,裴青和温尚杰已经打了不下二十次交道。深知此人看似书生意气胆小如鼠,嘴巴却是像海底的蚌贝一般紧得不能再紧。除了在温家菜园里挖出的那些金珠之物的铁证,这人再未多吐露一个字。最要紧的是,皇帝已经默许此事到此终结了。于是,朝堂上下谁肚子里都明白,温尚杰是某些人某些事最后的遮羞布。
裴青将盘子往对面推了一下道:“温夫人说了,等把你的身后事处置清楚了,她就要带着一家老小到边关服苦役,这辈子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回京城。就让我问你一句话,是葬在京郊还是跟着他们一路?”
温尚杰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这是在商量自己的身后事,死后的尸身如何安置?他心中忽地升腾起一股无所适从的荒谬感,一个活生生的人谁能如此坦荡地说起这些,都是自个造的孽。细想这一辈子,竟然不知道到底值不值得?香醇的酒水难以下咽,精美的菜式也失去了原本的浓香。
温尚杰喉咙底呜咽了几声,缓缓摇头道:“随意吧,我是个罪大恶极的罪人,葬在哪里都无所谓。裴老弟,当初是我对你不住,你刚进京就险些坏了你的前程,可我也是受人所托情非得已。至于此次事件演变到了如此地步,我说不说最后都是个死字,难道皇帝还能为了我把他儿子杀了不成?”
裴青心中一跳,这是温尚杰迄今为止说得最接近真相的一句话。正想再盘问一二时,温尚杰却什么都不肯说了,抱着酒壶一屁股歪坐在墙角,扬着头看着头顶那些陈年的蛛网和污渍,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旁边有人过来禀告已经到了辰时,裴青就缓缓点头站起身子负手而立。几个牢门被同时打开,长相凶恶的差役抄着水火棍将犯人从牢里赶了出来,挨个戴上三械和壶手。属官一个一个地唱名,然后将一块写有犯人姓名及罪行的木牌插在犯人背后,这就是俗称的亡命牌。
春夏是万物滋育生长的季节,秋冬是肃杀蛰藏的季节,所以每年的秋决定在秋末最后一天的午时三刻。
太和门外金水桥前已经搭好丈高的台子,今日的主监斩官是吏部尚书刘肃。他一贯地严谨自律,对着名册一个接一个地勾绝,似乎忘记了地上跪着的人犯当中,有一个还是他曾经倚为臂膀的亲传弟子。
知晓其中末尾的官吏相互递了个了然于胸的眼神,皇帝派刘肃来监斩温尚杰,其中未必没有深意。裴青不由齿冷,也不知道皇帝到底存了何种心思,竟然让刘肃和温尚杰这对师徒在这样一副尴尬至极的场面相见?
看热闹的人将行刑地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有几个穿了一身孝衣的与周围格格不入,应该就是这些死囚的家属,准备大刑之后前来收尸的。裴青眼尖地看见了先前请托的温夫人,哭得已经站不住脚跟了。重枷在身的温尚杰头发乱蓬看不清面目,想来也是极不好受的。
炮仗响了三遍,刘肃右手向下猛地一挥,刽子手的利刃便斫向死犯的脖颈。不过片刻工夫,十二颗人头便干净利落地滚在一边。家属们呼天抢地地哭成一片,只有温夫人镇定自若的上前将丈夫的头颅捡起,从一个旧皮包里拿出大针长线,跪在尸身旁将头颅细细缝上,一双纤细手指沾满了污浊的血丝。
裴青站在台下,看见刘尚书离去时不着痕迹地扫视了一眼地上的温夫人。
尸身和头颅一具具地减少,一片狼藉的血色泥地里,只有一颗没有人认领的花白头颅。有衙差细细核对之后过来禀报,是惜薪司的总管太监徐琨。他一个孤老头子没人来收尸也是自然的,所以就搬上了牛车准备送到西郊去。
裴青想起这人往日助纣为虐做的恶事,一时感慨莫名。他也没什么忌讳,随手就将地上的头颅拿起,微微拨开头发看了一眼那苍老的面容,心里忽地感到一丝不对劲。这人看起来跟往日的徐琨形容上怎么有一点不同呢,难道是这几个月的监牢生涯,让这位养尊处优的总管太监改变了模样?
他无意识地用手拨弄着那个头颅的下颌,忽然感到有一点刺手。拿起来对着阳光细看,就见那人看似光滑的下巴上竟然有细小的胡渣。一个从小就是宫中内侍出身的老太监,临死前竟然长出了胡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旁静候的衙差打个寒噤,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疹子。不知道这位指挥佥事怎么对一个血糊糊的人头看得如此仔细,脸上还浮起一丝难以描述的神情。正在狐疑之际,就见这位裴大人快步走到尸身面前,一把扯下了那人的裤子。
衙差正要探头去查看,就见裴大人把头颅往尸身上一放,淡淡道:“左右今日我无事,就亲自送这位徐公公一路。当年他在登州多少还关照过我呢,我去帮他找一副薄棺,让他去得体面一些!”
衙差连忙没口子地赞叹裴大人的仁义,看着这位大人亲自赶着牛车远去了。
直到晚上无人时,摸黑回家的裴青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跟程先生说了,末了才道:“委实想不到竟然有人甘冒如此风险,在三法司的眼皮底下偷换了徐琨。若非我临时起意捡起那颗头颅,无意间发现了其中的破绽,这件事就如水过无痕。如果我将此事捅出来,不晓得皇帝又要摘几颗人脑袋?”
程焕也让此事惊得目瞪口呆,良久才道:“能将此事办得如此妥帖的,只怕也是个能力卓绝之人。徐琨只是内廷二十四司衙门的一个总管太监,谁会费这么大的心力去救这么一个将死之人?除非徐琨身上有秘密,让那个背后之人不得不出手!”
裴青也是如此分析,修长的手指戳着案几的理石台面,“徐琨大半辈子都生活在内廷,即便知道什么秘密也是内廷的秘密。皇帝不怎么在乎女色,他的后宫简单一向平静,这么多年也没见有什么大的波澜,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程焕眼眸猛地一缩,面上闪过一丝惊惧,“不,内廷起过非常大的波澜。二十年前,文德太子患疾薨逝,那时节朝堂内外可是死了不少人。连我昔日的东主浙江左承宣布政使章敬亭,也是在大祭拜的时候被人举告才锒铛下狱,转眼间煊赫氏族就家破人亡各自分飞。”
裴青暗暗抽气,他自然知道昔年的那段公案,甚至屡次触摸到了一些边角,这其中还有自己媳妇儿傅百善的身世之谜。难道徐琨所掌控的秘密跟二十年前的事有干系?皇帝的几位嫔妃都是跟了他多年的老人,那么这个秘密跟文德太子的薨逝又有何干系呢?
程焕细细想了一下道:“加派人手查探徐琨的真正下落,大理寺戒备森严进出的人员都有记录,细细追查下去肯定有收获。只有找到他本人才是真正的突破口,才能揪出帮他调换的人,兴许还能找出二十年前的蛛丝马迹!”
裴青也是如此着想,他站起身子伸了个懒腰道:“今日我看了十几人掉脑袋,浑身怕是沾了些血气,就在外院洗个澡换身衣服,不去内院吓孩子和珍哥了。”
程焕哈哈大笑道:“当年我们在青州左卫查方百户被杀一案,也是彻夜分析那些案卷情报,如今又来秉烛夜谈重温当年的情形,倒也算是一桩美谈!”
两人正在谈笑,外面就有仆从禀报,“乡君晓得大人回来了,叫大人不要在外院将就赶紧回去歇着。还有小姐今天会笑了,乡君说你再不回去就错过了!”
这话一落,裴青哪里还坐得住,跟程焕草草作了一个揖,就像风一样卷走了,只剩下老先生孤身一个人哭笑不得地站在原处,嗟叹了两声后只得独自将那些案卷又翻看了一遍。夜深露重,很久之后老先生才突然明白他们今日的猜测,竟然已径无限于接近事实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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