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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等学府 第十九章(2)

不可以这样追问的!他们是有知识的血肉之躯。“即便在我们今天的社会里,惩罚制度应该在具有肉体属性的‘政治经济’中来考察,尽管它们并不使用粗暴的、血腥的惩罚,尽管它们使用禁闭或者有教养的‘仁厚’方法,但是,最终涉及的总是肉体,包括肉体及其力量,肉体的可利用性和可驯服性,以及对肉体的安排和征服。”

而当下,我们更多地看到知识分子心灵丑陋不堪、孱弱不堪的一面。有多少知识分子还记得“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记得所谓“知识分子者”即“思想呐喊上的边缘人,人文精神上的守望者,道德关怀里的思想者,科学精神中的探路人,自由理念的信奉者,求证主义上的力行人,价值观念中的追问者,理想主义中的痴迷人”?倒是为了自己的职称、为了自己的住房、为了自己的工资、为了自己的名利、为了自己的劳动而觊觎、而挣扎、而暴病、而命归黄泉。

我会吗?我跟他们有区分吗?

一夜焦虑,一夜酸楚,一夜无眠!第三天上午大约九点钟,梦飞从教师集体宿舍楼下来,要去佟竹家帮忙料理一些后事。刚出门,便遇见蓝天玉。他知道了黄光年去世的场景,赶过来找梦飞,灰头土脸的。黄光年的学生朱天金和徐儒生前一天的后半夜找到了他,把他骂得狗血淋头,斥责他枉为黄光年弟子,并表示从此不便与他为友。

蓝天玉比梦飞年长十四岁,还没有到四十岁,却已经白发丛生,身体也开始有些臃肿。梦飞一直觉得沉稳儒雅的蓝天玉是一位难得的可以依靠的朋友。

“找我干什么呢?真是这样的,没有人会原谅你的!”梦飞不高兴。

“只想找你聊聊。”蓝天玉走到一株银杏树下,“我想跟你解释,我——”

“我不是当事人啊,你跟佟竹老师去说吧。”梦飞打断眼前这位自己曾经非常敬重的学者。

“帮帮忙,你就听我解释一下,我还能跟谁去说呢?”蓝天玉几乎是在哀求,见梦飞不再坚持,他赶紧说,“黄老就交给我个初稿,我联系出版社,排印之后,亲自校对,这么上百万字,我做了四校,还补充了大量的内容和注释。出版社的编辑杜光奇知道我付出了多大的劳动。我考虑黄老师已经没有职称问题,而我还要申报职称,我也就是把我的名字放在了他名字的后面。报职称,第二作者没有任何分量啊!不过,做黄老这部著作的第二作者还是很有分量的。”

“你一定是付出了很多,但原稿毕竟是黄老的呀。”梦飞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同情,倒也觉得他所付出的应该有某种形式的回报,“我要去佟竹老师家,我们走着说吧。”

“你年轻,不知道我们这一代真的是在夹缝中生存。从七八年跟黄老读研究生,这十年,不知道为他做了多少事情,帮他抄文稿是我,帮他跑图书馆查资料是我,你都不知道,帮他校对、跑出版社全是我,我像龟孙子一样忙前忙后,他什么也没给过我,连后记都没有提到我。佟竹还时不时地差使我买米、扛煤气包。你知道吗,他家下水道堵了,马桶堵了,他们不找后勤,专门找我去通。我到处找毛竹片,从城东扛到城北,给他们家通下水道。他开痔疮住院,我昼夜值班。什么脏活、累活我没为他们家干?我就是他们家的一个活保姆,我就是他们家的一个活长工。我申报副教授,连续申报了六年,他没有为我说过一句话,他是我导师,他不为我说话,我还能指望谁为我说话呢?最后,李崇霄看不下去了,替我说话。我跟李崇霄只是前后师兄弟,往来并不多,谈不上有什么私人交情,他都能为我说话,黄光年凭什么就不能为我说句话呢?到现在,我职称问题还没解决。他们老一辈成天就只知道说自己在‘*’中如何如何遭受*,其实,我所遭遇的暴力比他们更惨烈,你知道吗?我甚至都无从说起,它真的就像一只巨大无形的手,我时刻都能感受到它对我的摧残、对我的暴力,可我就是抓不住它,就是不能拿出来展示给世人,我只能跟你私下里说说,我能写篇文章控诉他吗?我连写的权利都给无形地剥夺了。太无聊!谁信呢?谁听呢?不是集体的悲剧,是我个人的悲剧。我副教授申请了六年,六年!我再不考虑着点儿我自己,那我要等到猴年马月?谁管我呢?就算我认认真真地给他当了十年的活奴隶,总该给我一个名分了吧!我老婆都跟我说了多少回,让我调到省广播电视大学,与其在东方大学给人当跑马仔,不如去省广播电视大学当系领导。唉——我就是下不了这个决心。我最恶心佟竹了!你们只知道她表面光鲜,她其实最贪婪,从劳改农场回来以后,不停地伸手向学校要这要那,从来就没有消停过……”蓝天玉确实是有些不能控制情绪

高等学府 第十九章(3)

“别这么大的声音。其实,你跟我说这些,没有什么意义。我只是佟竹老师的学生,我并没有能力为你做任何事情。我就是觉得你这事做得不太合适。”一向温和的梦飞此时嘴角挂着一丝勉强的笑,却不觉加快了步伐,“先这样吧,我赶时间。”

她没有看蓝天玉,快步转向弓箭坊街。

望着她的背影,望着她背影消失,蓝天玉比失去黄光年还要难过,还要失落,他对黄光年是有些怨气的,而他对梦飞则只有关爱,一直很呵护梦飞如同呵护自己的小妹。而蓝天玉更为珍惜的则是他们之间学术思想的理解与默契,他最欣赏梦飞总能把他还没有完全考虑清楚的问题道出个明明白白。他几近崩溃!

蓝天玉终究是失去了,失去了梦飞,失去了朱天金,失去了徐儒生,失去了黄光年,失去了所有曾经给予他友情和信任的人们。他没有脸面去参加黄光年的追悼会,也没有脸面去参加他的葬礼。佟竹见不得他,见到他犹如见到魔鬼,两眼直冒火,无论何处,无论何时,都大骂他是夺命贼。

《尼采的自由与背叛》这套书原本卖的就是黄光年的大名。两个作者,一个大家,一个弟子,多半是弟子之作冠以大家之名,对这样的书,学界并不看重。署蓝天玉的名,出版社原本以为是黄光年的意思,也不好多说什么。那么,现在,问题出来了,这套装帧精美的著作必须停止销售,出版社必须重印封面和扉页,必须重新装订,必须再度消耗人力、物力、财力。东方大学出版社对蓝天玉颇为恼火。

十六天之后,司马红革从美国访问回来,便跟唐宇阗、李崇霄开碰头会,专门讨论处理蓝天玉的问题。会前,司马红革专程去见了佟竹,要听听她的意见。佟竹倒是大度,提出三条意见:第一,将署名更正为黄光年一个人,但在编者后记中写明蓝天玉为这项研究做出的具体工作;第二,黄光年本身患有高血压、高血脂,血管壁也比较脆弱,不能把他的离去归咎于蓝天玉的署名问题,过生日,学生来得多,他也太兴奋了;第三,蓝天玉还年轻,也很有才气,不要处理得太严重,还是要给他机会的。

司马红革把佟竹的意见带给唐宇阗、李崇霄。唐宇阗笑了笑,随意说道:

“那就按照她的意见办吧。”

“怎么处理呢?”司马红革追问。

“你跟他谈谈就是了。就直接把佟竹的意见转给他。”李崇霄叹了口气,面部表情凝重,“违反了法律,由法律制裁;违反了党纪有党纪制裁。我们处理他,有什么依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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