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参加葬礼,我多滞留了一天,到参谋长他们走后的第三天,才办完死者妹妹的全部入伍手续。第四天上午,我带着死者妹妹启程归队,至此我停留富阳的时间已超过一周,而愿望中的富春江之游还是没有游成。这叫没缘分,缘分不到,即使到了它身边也是白到。
在回来的火车上,我与死者妹妹相对而坐,姊妹俩的长相和神情是那么相像,以致使我常常产生幻觉,以为这还是在去富阳的路上。那一路上也是这样,我和死者相对而坐,但七八小时中我们几乎没有说什么话,她像个犯人似的,一直畏缩着,连我的目光都不敢碰。曾经有一次,她恳求我告诉她她犯了什么错。按说这不是不可以告诉她的,反正早迟她都要知道的,但完全一念之间,我对她打了个官腔:组织上会告诉你的。我说的组织上是当地人武部,但其实人武部告诉和我告诉是有很大区别的,对我她有申辩的机会,对人武部她怎么申辩?我的一念之间的一个官腔事实上是让她失去了一个申辩的机会。在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早一点告诉她,在火车上就告诉她,事情会不会变成另外的一个样子?这个问题让我感到非常累。当我想到,我马上还要这样地重走一趟,我心里真的非常非常的累。现在,我想起这些,心里迷茫得很,不知我这是在回忆,还是在访梦?
2003年7月
文集总序
作家出文集,就像老姑娘出嫁,既是热烈期待的,又难免隐隐的不安。这是因为,老姑娘都知道自己的韶华已逝,作家呢,也都知晓自己的作品不可能篇篇华美,字字珠玑。带着与岁月相伴而生的印记(雀斑,皱纹,平庸的荷尔蒙,弹性减弱的肌肉)出阁,总不是一件完美无缺的事情,但是谁又能拒绝呢?拒绝吃糖是人的软肋,尽管都知道我们身体需要的是盐。
看看这次发糖给我的主人和时间,我似乎就更难拒绝了。主人是浙江文艺出版社,时间是我在外漂泊快三十年后的返乡之初。我十七岁离开浙江,四十好几岁回来,在外待的时间够长够长的啦。我曾以为我都不会回来了,因为漂泊和距离曾是我向往的人生况味。我一直以为,作为一个写作者,一个关注内心审美的人,远离故乡和亲人,精神上有点儿流离失所不见得是个坏事——这样你至少还有思念。写作不一定从思念开始,但一定从思念结束。也许可以这样说,由于对写作的痴迷,我成了我的牺牲者。也许还可以说,即便如此,我依然爱我自己。就这样,多年来我一直满足于以形而上的方式占有着我的大陆,我的故乡,我的亲情,直到屈指可数的几周前。
感谢浙江文艺社,一回来就给我糖吃。这颗糖显然不仅仅甜蜜了我的嘴,更甜蜜了我的心。我相信时间改变了很多,但没有改变我和浙江的关系。也正因此,我才有缘初回乍到就吃到这么大一颗糖。需要说明的是,这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文集,因为我没有把全部作品收进来。至少还有两册书的作品,觉得实在卒不忍读,我没敢收进来。这当然要减少我的版税,但也减少了我在饱尝甜蜜时的不安。其实,写作就是为了心安。其实不论是生活还是写作,沉重的肉身始终是我们的敌人,我觉得我应该学会抵制它。
麦家2008年12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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