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歪斜斜的签名,竟也发现了细微的变化。原本写在戳章后面的“楚”字越写越潦草,到后来竟像是小儿乱画,很难辨认出,再接着,追溯到近一年来的日子,一个端端正正的“薛”字出现,彻底把那个乱画的字给取代了。
于是,小蝶自然想起自己只见过一面的楚大娘,忽然觉得有点为她担心。接着又立即嘲笑自己,过于自作多情。
“不过是才见过一面的人,怎么就当真放在心上了呢?”然后自我宽慰,“像楚大娘那样阅历丰富,见识老道的女人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物她没打过交道,什么样的风浪她又没经受过?唉,我还是不要再庸人自扰了……”
抓抓头皮,努力让楚大娘和蔼的模样在脑中消失。很快地,她又联想到万花楼里她那曾经唯一的女性朋友。开始叹气。
“小风……小风,你也是个叫人可惜的人儿!”把账簿摆到一边,她捧起脑袋,回想起从胤禛口中得知的消息。万花楼行刺事件中,谢小风成功完成了被交待的任务,把胤禩的腿刺伤。同时,也让她为姐姐谢小云报仇的愿望得以实现。原本丰神俊朗的胤禩残废了,看到这个满意的结局,谢小风含笑自尽。
手指顶着嘴唇,想到这里的小蝶打了寒颤。联系到刚刚在身边亡故的方不染,更是悲从中来。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些什么玩意?为了气势磅礴言之凿凿的所谓千古留名,忠君爱国所执着一生,还是维持自己囤积在一种叫仇恨的更狭隘的枯井中自我伤害,直到毁灭?
不不不,这两者都过于极端了。小蝶这么想着站起身,走到毡帘边,掀开一角,注视着周围那些士兵年轻的脸孔和忙碌的身影,继续遐思。一会儿想到国与家互相矛盾又统一的辩证关系,一会儿想到人们在面对两者时不同的取舍态度。
显然,方不染是舍弃小家而已天下兴亡国家兴衰为己任的;谢小风则恰恰相反。作为女子,她关心的只有自己身边亲人朋友的事情。从来没听她发表过什么适逢盛世,肺感五内的言辞,只是在后来那次偶遇相见的时光里从侧面向自己委婉地哀叹出所接待达官贵人种种龌龊的本性。如果说方不染接触的所谓大清朝多是光明耀眼的一面的话,那么谢小风这位藏身在青楼的女性眼里所见的则是这个时代黑暗的缩影。
然后,小蝶又从这两人性别的角度展开思绪。界定出在此朝代男女驰骋空间的区别。得了功名的男人以国为家,这是读书人被定格死的宿命,而女人则以小家为一己活动之特定范围,纠缠着种种爱恨情仇,夹在其中的同时也把自己的世界缩小。当然,人脱离不开社会。方不染与谢小风的结局并不能单单归结为他们自己的原因。论品性,他们都不是坏人,即使为了报私仇的谢小风也从来没有干出对不起自己良心的陋行,但是,为什么上天不遵照着那条“善有善报”的规律进行?作为同为好人的他们,自己最要好的两个朋友,都过早地离她而去。
她伫立在帐篷边良久发呆,连清风端着晚餐出现都没有注意。清风见她直直地盯着自己,先是脸红,刚想低下头,却又发现她眼里的焦点没对准自己,遂才大了胆子,往年小蝶身边靠近。为了不吓到她,清风先是轻咳了数声,想引起对方的注意。却没料到此女过于喜欢神游太虚,仍是没把他放在眼里。
“小姐,吃饭了。瞧,是皓月特地为你准备的菜肴。喏,牛肉豆腐羹,香酥鸡柳,素炒三鲜,还有又软又糯的白米饭,嗯,光闻着,就特别香,啧啧,叫人直流口水。能让皓月亲自为你准备饭菜,除了年大将军,小姐,你可是享有此资格的第二人了。”
说起比他早出生半个时辰的哥哥,清风从来是叫他的名字。自小相伴长大的孪生兄弟二人间亲密的感情可不是在所谓的一两个称呼上所能体现的。
见小蝶温婉地朝他微笑,清风说得更加卖力。把皓月卓绝的厨艺夸了个古今第一。就差没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小蝶见他说得卖力,更觉得好笑。咬着唇,攥着手帕掩在嘴边,正想说一两句俏皮话揶揄这个机灵的侍卫一下,忽而想到方不染,眼里的笑意登时凝聚,减灭,很快消失。接过托盘,正要道谢,忽而,从前方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吼叫声把她吓了一跳。遂用疑惑的目光向清风征询。
“唉,还不就是前夜那个刺客吗?几个士兵正遵照大将军吩咐下来的命令给他行刑……这事儿……小姐就别管了!”
“就是那个被哥哥割断舌头的人?”小蝶忽而记起来,转身把托盘放入帐内,又走了出来,“行刑?你们要对他干什么?”
“哎哟,这事儿说的,小姐……好小姐,这事儿你就真的别管了……这军营里的事儿,不适合你们姑娘家参观。”清风说得有些着急,胳膊已拦在了小蝶的身前,阻止的意图似乎非常明显。
犟牛哪里肯听别人的规劝?你不提还好,一再地告诫阻止反而激起她一探究竟的愿望。
“我只是想仔细瞧瞧这刺客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竟然为了钱财不惜杀害忠良……清风,我不是作为年小蝶的身份去的,而是作为已故钦差大人方不染的朋友去的,作为不染兄身前的好友,我有责任也有义务去好好询问一下此人,究竟为什么要残害无辜?”
说到最后两个字,她心中一动,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这种感觉是什么,却又无法一时间说清。
带着不愉快的表情,她用渴望的眼神望着清风。片刻,就被领着来到远处一座与营地隔离较远的帐篷。恰好与方不染棺材停放的那个方向相对。
走进去,小蝶就感到头晕。许久没有进食的她情不自禁喉头发痒,吐出一口酸水。如果说前夜年羹尧的军中大帐是个炼狱的话,那么此刻此时此地就是历史的重映。周围四处是血,或鲜红,或暗沉,或发黑,腥臭的味道充满其中。一个被钉在架子上的男人垂着头,身上已被打得伤痕累累,从头到脚几乎没有一块好肉。黑色衣服碎裂的小碎片分散在血迹中,更加重了颜色的黯淡与气氛的凝重。
两个抽着鞭子的士兵傻傻盯着小蝶,半天移不开眼。还是被清风提醒了好几次,才不甘愿地退出这间牢房。
“喂,小姐有话要问你……喂,和你说话呢,听见没?”清风示意小蝶退到一边,走到男人身前,伸手拍了拍被汗水浸湿的脑袋,“就算是哑巴,也该会点头吧……”说着,没等到任何反应的清风不耐地皱起鼻子,弯腰舀了瓢冰凉凉的水,冲着男人的头上浇了下去。
登时,那人一个机灵,依依啊啊地叫出声。睁开泛黄微凸的眼睛,抬起头,瞅了瞅眼前的一男一女,很快,又把头低了下去。好像被太阳晒得蔫掉的长茎花草一般彻底耷拉下脖子。
“你叫刘二虎?”抓起案几上的供词,清风扬扬眉,“而昨日那毙命于大将军剑下的则是你的兄长,刘大虎?”说到这里,年轻侍从胸口一紧,默默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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