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雷维尔先生当时心情很不好,然而见到这个年轻人对他鞠躬到地,还是挺客气地还了礼,并且面带微笑听着他的恭维话。这个年轻人的贝亚恩口音,使他回忆起自己的青年时代和故乡。这种双重的回忆,会使任何年龄的人露出微笑的。但是,他几乎立刻朝候见室那边走去,一边走一边朝达达尼昂做个手势,似乎是请他允许自己先和别人谈完,再来和他谈话。他接连叫了三声,一声比一声高,用的是一种介乎于命令和生气之间的很难描述的语气:“阿托斯!波托斯!阿拉米斯!”
我们已经认识的那两个火枪手听见后两个名字,连忙答应,立刻离开和他们在一块的几个人,向队长办公室走来。他们一迈进门槛,身后的门立刻关上了。他们的神态虽然不完全镇定自若,然而显得挺随便,既充满尊严,又表现出服从,令达达尼昂十分欣赏。在他眼里,他们不啻是半神半人,而他们的首领是掌握雷电的奥林匹斯山主神朱庇特。
在两个火枪手进了办公室,他们身后的门关上之后,候见室里本来已经停止的说话声,经刚才这样一叫人,大概获得了新的谈话资料,又嗡嗡地响起来。特雷维尔先生皱着眉头,默默地在办公室里来回踱了两三趟,每趟都从波托斯和阿拉米斯面前经过;他们俩屏息静气,直挺挺站在那里,像接受检阅一般。突然,特雷维尔在他们面前站定,怒气冲冲地从头到脚扫了他们一眼,大声说道:“你们可知道国王对我说什么来着?这才不过是昨晚上的事情。你们可知道,先生们?”
“不知道,”两个火枪手怔了怔答道,“不知道,队长,我们一无所知。”
“不过,希望队长您赏个脸告诉我们。”阿拉米斯礼貌有加地补充道,同时很乖巧地行了个礼。
“国王说以后他要从红衣主教的卫队里去招募火枪手了。”
“从红衣主教的卫队里!为什么?”波托斯连忙问道。
“因为他觉得自己这桶劣质酒,要掺些好酒进去才够味。”
两位火枪手顿时连眼白都红了。达达尼昂也懵了,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
“是的,的确是这样,”特雷维尔越来越恼火地说道,“的确是这样,陛下说的有道理。因为,老实讲,火枪手们在宫廷里的确尽丢人现眼。昨晚上,红衣主教与国王玩牌时,装出一副令我很讨厌的痛心样子说:‘那几个该死的火枪手,那几个不安分的家伙’——他说到这几个字时语气特别重,而且充满讥讽,更使我感到讨厌——‘那几个无法无天的家伙,前天呆在费鲁街一家小酒店里迟迟不归。’——他说这话时用山猫眼睛盯住我——‘我的一支巡逻的卫队,不得不逮捕了那几个捣乱分子。’说到这里,他简直要当面羞辱我了。他妈的!这件事你们一点也不知道吗?几个火枪手让人家逮捕了!你们几个也在其中嘛,不用强辩,有人认出了你们,红衣主教点了你们几个的名。咳!这事儿怪我,是的,怪我,因为我手下的人全是我挑选的。瞧你,阿拉米斯,你他妈的本来就要披道袍了的,为什么跑来请求我给你一套军服?还有你,波托斯,你有一条漂亮的绣金肩带,用来挂一把稻草剑不是很合适吗?至于阿托斯。
怎么不见阿托斯!他哪儿去了?”
“先生,”阿拉米斯难过地说道,“他病了,病得很厉害。”
“你说他病了,病得很厉害?什么病?”
“恐怕是出天花,先生。”波托斯插嘴答道,“这可麻烦了,肯定会破相。”
“出天花!你又告诉了我一件挺光彩的事,波托斯!他那种年纪还出天花?不对吧!可能受了伤,也许被杀死了……唉!要是我早知道……真见鬼!火枪手先生们,我不允许你们去那些乌烟瘴气的场所,也不允许你们在大街上吵架,在十字路口斗剑。总之,我不能容忍你们招来红衣主教的卫士们的嘲笑。他们都是勇敢的人,不惹事生非,又很机灵,从来不会落到被人逮捕的地步,再说也不会让人家逮捕……我可以肯定……他们宁肯就地战死,也不会后退一步……逃跑,溜走,躲避,这是国王的火枪手们的本领!”
波托斯和阿拉米斯气得直发抖。要不是感到,特雷维尔先生对他们这样说,正是出自对他们深沉的爱,他们真想把他掐死。他们不停地跺脚,牙齿咬得嘴唇出血,手使劲捏住剑柄把手。前面我们提到过,办公室外面的人刚才听到叫阿托斯、波托斯和阿拉米斯三个人的名字时,从特雷维尔的语气,就听出他正大发脾气。十个好奇的人把头凑近门口的壁毯,脸都气得发白,耳朵都贴在门上,所以办公室里的谈话他们一句也没漏掉,嘴里一句句向候见室里所有人重复着特雷维尔先生骂人的话。不多一会儿,从办公室门口到临街的大门口,整个火枪队队部沸腾起来了。
“哼!国王的火枪手让红衣主教的卫士抓起来了!”特雷维尔继续说道。他心里与部下们一样怒不可遏,说话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匕首一样戳在听众的心上,“哼!枢机主教阁下的六名卫士居然抓走了国王陛下的六名火枪手!见鬼!我拿定了主意,这就去罗浮宫,辞掉国王火枪队队长的职务,去红衣主教的卫队里请求当个副队长。要是他拒绝,他娘的我就去当教士。”
听到这些话,办公室外面的低语变成了怒吼,只听见一片诅咒和谩骂,“他妈的!”“活见鬼!”“宰了这些鬼东西!”不绝于耳。达达尼昂真想找块壁毯,跑到后面藏起来,又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
“咳!队长,”波托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说道,“事实上,我们当时的确是六对六,可是我们遭到了暗算,还没来得及拔出剑,就有两个弟兄倒在地上死了,阿托斯身负重伤,不中用了。阿托斯你是了解的,队长。唉!他两次试图爬起来,两次又倒下了。可是,我们并没有投降,没有,而是被硬拖走的。半路上我们逃脱了。至于阿托斯,他们以为他死了,让他躺在战场没有碰他,认为没有必要把他抬走。这就是事情的经过。这回真见了鬼,队长。胜败乃兵家常事。伟大的庞培①还在法萨罗战役中打输了呢;弗朗索瓦一世并不比别人差吧,据说也在帕维亚②吃了败仗。”——①庞培,罗马共和国后期最伟大的政治家和最伟大的将军之一,公元前四八年在法萨罗被凯撒打败。
②法王弗朗索瓦一世与哈布斯堡皇帝查理五世在意大利战争的一次决定性战役中,法军全部被歼,弗朗索瓦一世被俘。
“我荣幸地向您禀报,”阿拉米斯说道,“我杀死了一个卫士,用的是他本人的剑,因为我的剑在头一个回合中就折断了……至于那家伙是杀死的还是戳死的,先生您怎么说都可以。”
“这些情况我不知道,”特雷维尔说,语气缓和了点儿,“看来红衣主教夸大了。”
“不过,请您开恩,先生,”阿拉米斯见队长气消了,便大胆央求道,“请您开恩,不要说阿托斯受了伤,因为话如果传到国王耳朵里,他会绝望的。他的伤势很严重,是穿透肩膀戳进胸膛的,恐怕……”
正在这时,门帘掀开了,绦子之间伸进一个高贵、漂亮但脸色非常苍白的头。
“阿托斯!”两个火枪手一齐叫起来。
“阿托斯!”特雷维尔先生也叫了起来。
“您刚才传我,先生,”阿托斯用虚弱但非常镇定的声音说道,“队里的伙伴说您叫我,我便赶来听候您的命令。我到啦,先生,有何吩咐?”
这位火枪手穿戴整齐,像平常一样束着腰带,说完这几句话,便迈着坚定的步伐走进了办公室。看到他表现得如此勇武,特雷维尔打心底里感动不已,连忙迎上去,说道:“我正在对这两位先生说,我禁止我的火枪手们毫无必要地到外面去招摇过市,因为正直的人对国王来说是极其宝贵的。国王知道,他的火枪手们是天下最正直的人。伸过手来吧,阿托斯。”
没等刚进来的火枪手对这种亲切表示作出反应,特雷维尔就抓住了他的右手使劲地握着,说来令人难以相信,他竟没有注意到,阿托斯虽然竭力忍着,还是露出了痛苦的表情,脸色更苍白了。
阿托斯进来之后,门一直半开着,他负伤的事虽然是保密的,但大家都已知道,引起了一阵骚动。听到队长最后几句话,候见室里响起一阵满意的喝采声,有两三个人冲动之下,把头伸过门帘往里张望。特雷维尔先生大概正想大声呵斥,制止这种不拘礼节的行为,突然感觉到阿托斯的手在自己的手中抽动起来,抬眼一看,发现他快要晕过去了。此时,阿托斯尽平生力气忍住疼痛,但终于熬不住了,像死了一样倒在地板上。
“快喊外科医生来!”特雷维尔喊道,“喊我的或国王的,喊最好的。快去喊外科医生!真见鬼!我正直的阿托斯要断气了。”
听到特雷维尔的喊声,所有人都拥进办公室。特雷维尔根本没有想到把门关上,阻止任何人进来。大家热心地围住受伤者。但这种热心毫无用处,如果去请的医生不在公馆里的话。医生挤过人群,走到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的阿托斯身边。由于吵嚷声和拥挤妨碍了他,他要求把受伤的火枪手抬到隔壁房间里,说这是首要的、最紧要的事情。特雷维尔立刻打开一扇门,给抱起了伙伴的波托斯和阿拉米斯引路。医生跟在后面,他身后的门又关上了。
于是,特雷维尔先生的办公室,这个平常谁也不敢擅自进入的房间,暂时成了候见室的附属部分,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大声吵闹,谩骂,诅咒,都说让红衣主教和他的卫士们见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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