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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第1页)

我不知道杨贵妃到底做过多少恶,但单单她是女人,偏偏长得倾国倾城,恰恰独霸“三千宠爱”,她就活该缢死马嵬坡。就因“六军不发无奈何”,只好“宛转蛾眉马前死”了。我想纵然是现代信息社会,很多神秘女人同神秘男人的故事都是云遮雾罩,古人对宫禁之内闺阁之事何以知晓得那么详细呢?其实古人不用知道太多,他们只要听说一个皇帝宠着一个女人,这个皇帝几类商纣,美人无非妲己。别的道理都不用多说,历史绝对如此写了。

中国毕竟进步了,女人不再是祸水。新闻秀才们从来都很具语言天才的,他们曾经创造过“铁姑娘”之类极具后现代美感的名词,近年又创造了个“廉内助”,由此派生的便有“廉嫂”、“廉母”之类。但凡雌性,前面加个廉字,便能薰陶出大批廉洁的雄性物种。前几年,华夏大地,廉嫂辈出,母性伟大,足可见证。可是,母性们还来不及飘飘然,逻辑毛病就出来了:未必男人变贪了,便是女人调唆的?原来,绕了个美丽的弯子,仍是把女人当祸水!

女人抱怨人类至今没有走出男权社会,好心的男人也帮着女人如此吆喝。既然仍是男权社会,天下大事,首当其冲,便是男人。何以出了麻烦,就拿女人抵罪呢?恰如一棵树,叶子黄了,或因水涝,或因干旱,或因病虫,此类真实原因不找,偏拿叶子出气。如此,这棵树只有死路一条。幸好没人糊涂到“廉嫂治国”的地步,不然廉嫂也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了。说到天下大事,自是痼疾甚多,病根当然不在男女之辩。

鲁迅时代,北京当局禁止妇女养公狗,据说有伤风化,极不健康,应坚决取缔之。可见,女人之祸水,不仅荼毒男人,还会殃及公狗。先生闻之,大为恶心,著文讥讽。不知北京当局是否就允许女人养公狗了,未可详考。十分准确的证据是:现在中国妇女养狗早没有雄雌限制了。可见历史真是进步了。但是,想起十几年前,有关方面曾经颁发文件,禁止男性领导干部配备女秘书、女司机,有些滑稽。此份好玩的文件,考虑的仍是公母问题,却不见有母性据此状告有关方面剥夺了她们的就业权,而且侮辱了她们的集体人格。我自愧不如先生,闻之只敢莞尔。

假装无耻

我一听别人骂朱熹心里就特别高兴。对于这个终生倡导“存天理而灭人欲”,实际却是“存自己的天理而灭他人人欲”的人,我心里是颇有些不恭的。所谓“是儒生也,是道学也。儒生道学,是伪者也”。朱老先生名气太大,他的伪君子风范,自古叫人赞好。

朱熹的事,除了他是理学大师,主张正心诚意、克己复礼之外,隐约还知道些其它。比如,当年他在提举浙东刑狱任上,眼馋那位美貌有才的营妓严蕊。可是人家严蕊名花有主,

爱的却是老先生的同事、台州知州唐仲友。严蕊虽是个妓女,却颇忠实自己的感情,坚决不从。朱老先生一怒之下,向皇帝赵扩递上奏章,弹劾唐仲友。又以有伤风化罪将严蕊关进大牢,严刑拷打。大有“我摸不得,谁敢去摸”之气概。又比如,他要别人屏弃一切私欲,自己却照样寻欢作乐游戏人生。他那“须酩酊,莫相违,人生如寄,何事辛苦怨斜晖”之句,真是直抒胸臆。又比如,他六十多岁时还娶了个小妾,心中不胜得意受用,大写“不淫不艳”的香艳词。你老头子只要身子骨受得住,再多娶几房小妾别人都没话说,可你别满口天理人欲之论呀!

我喜欢看金庸的武侠小说。《笑傲江湖》里的岳不群,我以为写得很好。岳不群这个人是伪君子里登峰造极版,其伪善本领令人叹为观止。他不像朱熹那样多少有好有坏。以我私下之见,朱熹实在是坏多于好。但他多少还做了一点儿文化学术工作。岳不群却是恶到极致的大坏蛋。他除了伪善,还集邪恶、阴险、冷酷、凶残于一身。可他又无时无刻不以百分之百的大好人面目出现,就连他使的剑法都叫“君子剑”。我因为痛恨岳不群,连带张纪中版的电视剧《笑傲江湖》里演岳不君的那个演员都不喜欢,看见他就讨厌。真是殃及池鱼。

我常识里,大多无耻的人都要费尽心机假装出不无耻。假装不无耻还不够,还得费尽心机假装高尚。因为无耻毕竟被人类的正面情感排斥,引为非类。昭白自己无耻,无异自绝于正人君子者流,也不方便继续无耻下去。这些人无耻,但至少知道无耻是耻,所以要“伪”成君子。因为是君子才好混下去,才更容易升官发财。

一日朋友来访,我俩不免清风明月之下,煮水烹茶。朋友是世中高人,属于“大隐隐于市”之类。茶兴好,谈兴亦好,于是说起时下新闻。说到新派武侠小说大师、七十七岁的金庸老先生,不日将上南岳,发起一个真正的“五岳联盟”。我与朋友年轻时曾围炉夜话,拿金庸笔下的武功比武过招。后来知道金庸并不懂武功,小说里那些招数纯属杜撰,不胜伤心之至。我们于是乘兴乱谈,说让这个人当盟主,那个人当盟主。我说,不管谁当盟主,只要不是伪君子岳不群就行。说起往日少年心性,我同朋友大笑不已。

从前所以人人争当君子或伪君子,只因为头上顶着块君子招牌,不但人模人样,而且荣华富贵。你不要荣华富贵都不行,躲都躲不掉。你逃到深山老林里,皇帝老子还要放火烧山逼你出来,硬要把高官厚禄给你。朱熹这位大君子,历事高宗、孝宗、光宗、宁宗四朝,最高的官做到焕章阁待制兼侍读。老先生死后还被追为太师,谥信国公。他如果不当君子,何来这些好事?朱熹者流刺激得人人争当君子,当不了真君子就当伪君子。一旦有了君子名,坏事做绝都没有关系了。

世上是否有真君子,或者君子是否真的可爱,我不想多说。我看到的事实是,现在连伪君子都找不到了。何也?君子这块招牌不吃香了!现在要成大事,不无耻还真不行!所谓“真小人,大丈夫”是也。做什么伪君子?多累呀,还得装。我就是小人,我就是无耻,少来那些扭扭捏捏、装腔作势。我本色,我真率,我直截了当,一发中的。我以我之无耻横扫世界,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无耻着来了。你看,多酷啊!我想金庸老先生这回上南岳搞“五岳联盟”,盟主应是任我行。任我行承认自己是坏人、混蛋,谁奈他何?

侯宝林先生有句话很实在:这世上毕竟坏人占少数,好人也不多,不好不坏的占多数。

尴尬的正是这不好不坏的多数,君子做不了,伪君子不想做,全然无耻更没那勇气,怎么办呢?只好假装无耻。

君子曾经吃香,伪君子便大行其道;无耻成了品牌,假装无耻风行天下。假装无耻也有各式各类,不能一概而论。有的想靠假装无耻出名发财,比方有的作家,硬要把自己说成妓女或嫖客,他们赌咒发誓,证明他们写的就是自己的生活,那才是真人性,才是文学的本质。他们真敢这么无耻吗?我不相信!不是他们不会无耻,不想无耻,而是他们根本就没有胆量这般无耻。真让他们无耻看看,说不定就是个银样蜡枪头。可是多数人的假装无耻,却是迫于无奈。他们内心其实非常敏感和自尊,却处处碰壁,处处被嘲笑。只好也一脸漠然,假装无耻起来。

宝贝时代

我们多幸福,这个时代替我们准备好了一切!我们需要爱情,好莱坞替我们准备好了《坦泰尼克号》;如果我们青春不再,还有《廊桥遗梦》侍候着;我们放不下英雄情结,《骇客帝国》无比神勇地来了;我们童心未泯,看看《哈利?波特》就可以神出鬼没;我们不知该不该看没精打采的中国足球,我们不知在五花八门的啤酒品牌中取其所好,我们不知哪个网站最酷,统统不用劳神费力,各种“宝贝”朝我们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何时流行了宝贝?大抵记得某部宝贝小说沸沸扬扬,才猛然发现当下无处不宝贝。足球宝贝、啤酒宝贝、网络

宝贝等等,让我们应接不暇。

我有个重大发现:不论哪类宝贝,都是女的!都是年轻的,都是漂亮的,包括作家宝贝。

可是,大概受了长沙方言的影响,我脑子里宝贝的宝,总有傻的意思。她们也许把结巴当时髦,说话太多的“然后……然后……这样子”;她们太容易受惊,没来由就朝你“哇!”地叫起来;她们只在乎身上那点儿皮和皮上面那点儿布,而皮下不允许储藏脂肪也不允许储藏涵养;她们永远长不大,古人也就万万岁,有位唱歌的宝贝就说了,岳飞是谁?能请他替我写歌词吗?

时代总有自己的流行色彩。记得从前读十八、十九世纪的法国小说,贵族沙龙里,男人总是中风,女人总是晕倒。男人中风是真的,因为中风之后不是呜呼哀哉,就是偏瘫或呆痴,谁也装不出;而女人晕倒多半是装出来的。当时上流社会的时髦,女人必须束胸束腰,束得越紧越好;因为束得太紧,心脏受压,血脉不畅,贵族女人便是脸色苍白,喘喘嘘嘘;于是,女人越是病态娇弱,越是高贵美丽。因为娇弱,受惊自然是要晕倒的。谁不晕倒,就不娇弱,就不高贵,就不美丽。无限上纲大概是国际法准则,女人受惊不晕倒,便上升为没教养,进入道德范畴了。于是,灯红酒绿的贵族沙龙里,只要有女人晕倒,准会像玩多米诺骨牌,晕倒一片。男人很风度,明知某位侯爵小姐是假装晕倒,也会上前抢救。他温柔地呼喊着侯爵小姐的名字,情意绵绵。而假装晕倒的侯爵小姐听得明白,却仍要闭着眼睛再睡一会儿。最占便宜的是贵族的家庭医生,他说不准还会有机会给侯爵小姐做人工呼吸。

其实,女人流行的变化,只是男人脾胃的变化。十八、十九世纪法国贵族妇人束胸,无非是为了把双乳高高地托起。没别的,这样很合法国贵族男人的胃口。遗风延及现在,西式晚会上,女人晚礼服至少背部必须袒露着,据说这是起码的修养。让女人冒着感冒的危险露着背,还硬要往修养之类道德概念上去扯,霸道不霸道?我敢打赌,立下这条道德规范的肯定是男人。男人们自己却西装革履,一幅道貌岸然的样子。我有回参加此类聚会,故意幽默道:真是阴盛阳衰呀,女人们袒胸露背的还热情似火,男人全身裹得严严实实还直打喷嚏。

男人们的脾胃是最不忠诚的。大概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中国时风勃勃向上,很多女人自主创业,干下些事业。于是,“女强人”一词应运而生。她们令人敬重。可是冷不防,不知哪里发起了关于女强人的讨论。于是,手头有番事业的女人谁也不愿顶着女强人的帽子了。我敢再次打赌,肯定是因为男人们不喜欢女强人了。猛然想起菲律宾现任总统阿罗约,这是位令我怀着些温情去敬重的女人。她简直太可爱了。看看她与同事模仿骇客帝国造型拍照的样子,看看她玩帆板吓得直哭的样子,看看她挫败军事政变之后几乎有些天真的样子,你不得不被她的亲和力折服。我如果是她的选民,肯定会投她一票的。可是谁敢说她不是女强人呢?

可是中国正值宝贝时代,很多女人搔首弄姿作宝贝状。我正写着这篇文章,忽听锣鼓喧天。伏窗而望,见很多老大爷老太太红衣红裤红绸带,扭着秧歌来了。准是上头又组织什么重大活动了。我猜明天报纸上必定会有条新闻:群众自发地组织在一起,热热闹闹地扭起了秧歌。魔鬼词典里应加上个词条:自发,指有关方面采取行政命令手段组织群众开展某种活动。秧歌队渐渐远去。我忽然觉得这些老人也被人当成宝贝了。他们该叫什么宝贝呢?真不好命名。宝贝原来不分年龄,不分性别,不分职业。宝贝无处不在。

贬义小资

如果你有大学文凭,中产收入,正当青春,观念前卫或伪前卫,爱吃比萨而且言必称减肥,穿名牌休闲服,看欧洲艺术电影影碟,“不在星巴克,就在去星巴克的路上”,那么,你可以称自己为小资了。

如今,小资以睥睨一切的眼神在城市的繁华街头招摇过市,一不留神就被他们撞着了。有一回,我好不容易也小资一回,陪朋友在真锅喝炭烧咖啡。里面自然是香风习习,灯光柔

暗。同朋友一起来的有一位尖嘴猴腮之男人,自称是拍艺术广告的,脸上长不出胡须便把些黄色绒毛宝贝似的蓄着。他翘着一根食指顶着脸颊很认真地宣告:我是很小资的。在中国我只适宜于上海。

我嘴里的咖啡一口喷出,险些儿在这位小资的脸上画了一幅后现代的即兴画。

小资们首先在于小。那些都市小男女们追求的不过是那么一种小情调,小氛围,小打小闹。玩真格的吗?玩不起,也不敢玩。说到生活享受,你开得起宝马奔驰吗?敢放下工作去加勒比阳光海岸度假吗?也许喝咖啡穿名牌休闲服你都得精打细算着。向往浪漫和冒险吗?虽然言必称切?格瓦拉,可是见到街头有人抢劫,你兴许比谁都跑得要快。追求个性特立独行吗?你偶尔有一回用的香水牌子不那么地道,自卑得恨不能就立即小兔快跑,人间蒸发。观念时尚前卫吗?你除了分得清从香水、衣帽到卫生洁具的品牌,宣称二十岁已经老矣,“结婚或不结婚这是个问题”,好像也没有更多吓人之处。观念时刻更新着,你好不容易让保龄球打到了两百分,猛然听说此种玩儿原来很不格调了,只怕羞得要往地底下钻。

我的印象中,小资一直是一个贬义词。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它代表一种似是而非的伪激情。在游戏的范围内玩一把浪漫与心跳,冷不丁也许就功成名就、风头出尽。一旦性命攸关,立即悬崖勒马、改头换面。这其间并无多少真正的理想崇高可言。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虽然它被批得体无完肤、声名狼藉,却因为被强行嵌上了人性、美好、温情这几颗钻石,小资这个词反而获得了遮蔽不住的耀眼光芒,被人们偷偷赞美与向往。在那个人性与美缺失的年代,小资毕竟代表着一种低等动物之上的东西,轻轻地念出声来,多么轻柔温暖,仿佛心灵的抚慰,让人还没有忘记自己是个人。

可是如今的小资又恢复了它那轻飘飘的质地,它以浮萍的姿态飘浮在都市的空间。在中国,它没有历史,没有宗教,没有来龙,也没有去脉,甚至已经褪尽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那种貌似的浪漫与激情。至少那时的小资们还能冲动。虽然他们不彻底,软弱,但他们至少是真诚的,或者真心实意以为自己是真诚的。有的时候,他们也能为自己追求的东西流出几滴血。可是现在的小资们呢?恐怕大多只是在吃力地扮演着一种小资姿态而已。他们是绝对自我中心的一代,没有社会责任,摆脱了历史阴影,人生的目地就只剩下了消费。他们不去思考哲学,那会使他们变老。他们躲避着激情,因为那样又累又容易受伤害。他们追求着优雅和情调,可并没有多少真正的诗性所在。有时我替他们急,他们好像更多的只是为了扮演着小资来给别人看。这本身就是个表演与做秀的时代,你方唱罢我登场,小资们怎甘寂寞!

小资们的思维方式好像是先抽象,再具象。比方说,他们莫名其妙地崇拜红色偶像切?格瓦拉,却把这个铁血男人抽象了。切?格瓦拉是什么?是某种狂热的主义,是战争和流血,是绝对要朝小资们开枪的革命者。小资们却单相思地把切?格瓦拉抽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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