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鲁迪恩城的高处,兰德·亚瑟从一道高大的窗户中向外望去,曾经镶嵌在这里的玻璃已经不见了,建筑物投下的阴影向东方远处延伸。一把吟游诗人的竖琴在他身后的房间里发出轻柔的乐韵。汗水几乎是一出现在脸上就会被蒸发掉,红丝外衣在背后有一道宽阔的汗迹。胸前的钮扣被他完全打开,衬衫也同样敞开着,但他并没有感觉到丝毫凉风。艾伊尔荒漠的夜晚会带来凛冽的寒风,但只要这里的太阳还挂在天上,空气中就不会有任何清爽可言。
他将双手举过头顶,撑在平滑的石质窗框上。外衣袖子滑落下来,露出两只前臂上的一部分图案:一条金色鬃毛的蛇形生物,有着太阳色的双眼、猩红色和金黄色的鳞片,每只脚上都有五根金色的爪子。那些不是刺青,而是他皮肤的一部分。在接近黄昏的阳光中,它们像贵重的金属和拋光的宝石一样闪闪发亮,几乎像活的一样。
这两个图案象征着他在那座高山——被称作龙墙或世界之脊——这一侧的人群中的身份。他是他们所称的“随黎明而来之人”。正如同他一双手掌上的苍鹭烙印象征着他在高山另一侧人群中的身份,根据预言记载,他是他们的转生真龙。而所有的预言都记载着一件相同的事,他将拯救世人,并毁灭他们。
如果可以,他只想从这些名号中逃开。但他早已不再有这样的机会,也早已不再有这样的奢望了,正如同人们不会认为儿时愚蠢的幻梦可以成为现实。而他仿佛已不再是那个刚刚长大、还记得过去每一分一秒的男孩了。现在他只想去思考必须要做的事,命运和责任像马缰一样将他紧紧拴住,但人们却说他这是固执。他一定要走到道路的尽头,但如果能找到不同的路径,也许那将不会是一切的终结。机会很小,几乎完全没机会。预言要他的血。
鲁迪恩在他脚下向远处延伸,无情的太阳仍然在灼烤着这片土地。现在它正向那些陡峭的高山背后落下,荒凉的山壁上几乎无法看见植被的痕迹。在这片崎岖、破碎的土地上,人们为了可以一步跨过的一池清水而杀戮、死亡。没有人会认为可以在这里找到巨大的城市,那些古代的建筑者也没能完成他们的工作。但这座城市里有着让人无法想象的高大宫殿,这些宫殿有着台阶或者峭壁一样的外墙,向上一直堆砌到八层甚至十层,在宫殿的最上层往往不是屋顶,而是另一层尚未建好的残垣断壁。宫殿之间还屹立着许多更加高峻的巨塔,而它们往往也只有未完成的半截塔身。现在,这些巨型建筑中约有超过四分之一连同它们的华丽圆柱和彩绘玻璃一起变成了一堆堆碎石,散落在宽阔的街道上。这些街道全都通向城市中心广场,广场两侧是为了布置林阴道的泥土花坛,只是其中从不曾长出过草木。巨大的喷泉也同样干涸了数百年。所有这些辛勤劳作都没有换得任何成果,城市的建筑者伴随着他们未完成的造物在历史中逝去。但有时候,兰德觉得也许他们的努力只是为了让他能找到这里。
太骄傲了,他心想,一个男人会这样骄傲,只能说明他已经半疯了。他不禁干笑了两声。最初来到这里的人之中有两仪师,他们一定知道卡里雅松轮回——真龙预言。也许那些预言就是他们写下的。十倍过分的骄傲啊!
在他的正下方有一座巨型广场,逐渐延长的阴影已经覆盖了广场的一半。广场上堆满了各种破碎的雕像和其他形状奇特之物,它们由水晶、金属、玻璃、岩石和其他各种兰德不认识的材料做成,仿佛一场极具破坏性的风暴刚刚从广场上刮过。即使在阴影里,气温也并不比阳光下低多少。一群身穿粗布衣的人们正忙着将堆在广场上的物品装在一辆辆马车上。他们不是艾伊尔人,指挥他们并决定该装载哪些物品的,是一名身材纤细的娇小女子。她穿着一身样式清新的蓝丝外衣,在广场各处不停地来回走动,背始终挺得笔直,步履轻盈如风,似乎让别人喘不过气的高热对她来说完全没有影响。不过她毕竟还是在额头上围了一条潮湿的白布巾,她只是没有将烈阳炽热对她的影响表现出来。兰德打赌,她连汗都没有流。
这些劳工的首领是个皮肤黝黑、身材粗壮的男人,名叫哈当·卡德,他自称是一名商人。现在他正用一块大手帕抹着自己的脸,身上的奶油色丝绸衣服已经被汗水彻底湿透了。他不停地大声咒骂着手下的马车夫和保镖们,但是当那名娇小女子指向某样东西时,他的动作总是和他们一样快,不论那东西是大是小。两仪师从不需要依靠高大的身材来给予别人压迫感,但兰德敢打赌,即使沐瑞从不曾去过白塔,她还是办得到这一点。
有两个人正在努力挪动一座扭曲成古怪形状的红石门框。如果沿着门框上扭曲的纹路看下去,就会让人觉得头晕。它直立在地上,可以自由旋转,但无论那两个人怎么使劲去推,它就是不会翻倒。其中一个人突然滑倒在地上,腰以上的部分都跌进了那道门框。兰德的神经一紧。片刻之间,那个人的上半身完全不见了,双腿狂乱地踢蹬着,直到一名身穿绿色呢料衣服的高个儿男子大步走过去,抓住他的腰带,把他揪了出来。他是沐瑞的护法,岚,他和沐瑞之间有着某种兰德不清楚的联系。他是个刚硬的男人,行止既像艾伊尔,又像一头猎狼,腰间的佩剑已经完全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将那名工人扔在石板地上,工人发出的哀嚎就连兰德都能依稀听见,而另外一名工人看样子已经准备要逃跑了。他们周围的一些工人都彼此对望着,又纷纷端详了一下四周的群山,显然是在估算他们逃出去的机会有多少。
沐瑞迅速地出现在他们中间,兰德觉得,她一定是用了至上力才会有这么快的速度。她飞快地移动到一个人又一个人面前。她的态度让兰德觉得自己几乎能听见她唇间溢出那种冰冷、专横的命令,仿佛每个有脑子的人都应该遵守。只用了几句话,她就压倒了他们的反抗,将所有异议踏在脚下,逼迫所有人又回到他们的岗位上。那两名搬运门框的人开始比刚才更卖力地又拉又推,同时又频频偷偷去看沐瑞一眼。从某种角度来说,沐瑞的作风比岚更加刚硬。
就兰德所知,堆在广场上的这些物品全都是法器、超法器和特法器,制造它们的时间都要追溯到世界崩毁之前。制造的目的或者是为了控制至上力,或者是为了利用至上力实现某些用途。制造的过程中肯定用到了至上力,但直到今日,即使是两仪师也不知道它们是如何制造的了。兰德大概知道那座扭曲门框的用处——一道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门。但对其他的,他没有任何了解。大概根本没有人能知道它们的用途,所以沐瑞才会工作得如此艰辛。她要把这些对象运到白塔去进行研究,能运多少就运多少。有可能白塔中至上力物品的收藏都没这座广场来得多,虽然人们都认为白塔在这方面的收藏是世界上最多的,而白塔中一些收藏的用途也同样是个谜。
兰德并不关心什么东西被装上了马车,什么东西被扔在了地上。他已经从那里拿走了他所需要的,也许比他想要的更多。
在这座广场的正中心,靠近一棵被烧焦的百尺巨树旁边,立着一片玻璃柱组成的小丛林。每根玻璃柱的高度都几乎和那棵巨树相当,而且非常细,让人觉得一阵强风就能将它们全部吹倒。虽然阴影的边缘已经触及它们,但这片玻璃柱仍然在太阳下熠熠生辉。在数不清的岁月里,艾伊尔男人走进这片玻璃柱,当他们出来的时候,手臂上就会出现像兰德那样的图案,只是那种图案只会出现在一只手臂上。有这种图案的男人就会成为部族首领,得不到这种图案的人将永远都不会再出来。艾伊尔女人同样会来到这座城市,经过同样的试炼,她们会成为智者。除此之外就没有别人能进来了,至少没有活人。男人可以进入鲁迪恩一次,女人两次,多过此数就意味着死亡。这是智者们说的,就在不久前,这全都是事实。而现在,任何人都能进入鲁迪恩了。
几百名艾伊尔人在街道上行走,居住在这些建筑物里的人愈来愈多。每一天,都会有更多路旁的土地被种上豆类、瓜类和泽麦。人们用陶罐从山谷南端新的大湖里汲来清水,辛勤地浇灌它们,这是整个荒漠里惟一的一片湖泊。有几千人在周围的山坡上架起了帐篷,就连昌戴尔山上也全都是营地。而以前他们只在重要典礼时才会来到这里,送一个男人或女人进入鲁迪恩。
无论兰德走到哪里,他都会带来改变和破坏。这一次,他矛盾重重的心里只希望这里的改变会是一件好事情。也许这真的是好事,但那棵被烧过的大树却仿佛在嘲笑他。爱凡德梭拉,传说中的生命之树,所有的故事里都说不清它在什么地方,能在这里找到它实在是令人惊讶万分。沐瑞说它仍然活着,还会再次萌发新芽,但现在他只能看见焦黑、光秃的枝干。
兰德叹了一声,从窗口转回身。他所在的房间非常巨大,虽然还不算是鲁迪恩最大的房间。房间的两侧都有高大的窗户,半球形的穹顶绘制着幻想中长有翅膀的人和动物。虽然天气十分干燥,但大多数原先残留在这座城市里的家具还是腐烂成尘土了,残留下来的也有许多被虫子蛀了无数的孔洞。不过在房间较远处有一把结实的高背椅,它的镀金大部分还都是完整的。只是与它相配的桌子和它并非是原先的一套。那是一张很宽大的桌子,桌脚和边缘雕刻着纹样富丽的花朵,有人用蜂蜡将它们重新拋光,使它们发出年代久远的幽暗光泽。这些是艾伊尔人为他找出来的,虽然他们在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都不断摇头。荒漠里的树非常稀少,更没有树能产出可以制造这把椅子的大尺寸木材,更别说这张桌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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