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顶天立地〃是一套把戏,是一个〃我〃,〃局天蹐地〃,或说〃局促如辕下驹〃,如井底蛙,如磨坊里的驴子,也是一套把戏,也是一个〃我〃!这两者之间,相差有多少远呢?说得简截些,一是天,一是地;说得噜苏些,一是九霄,一是九渊;说得新鲜些,一是太阳,一是地球!世界上有些人读破万卷书,有些人游遍万里地,乃至达尔文之创进化说,恩斯坦之创相对原理;但也有些人伏处穷山僻壤,一生只关在家里,亲族邻里之外,不曾见过人,自己方言之外,不曾听过话——天球,地球,固然与他们无干,英国,德国,皇帝,总统,金镜,银洋,也与他们丝毫无涉!他们之所以异于磨坊的驴子者,真是〃几希〃!也只是蒙着眼,整天儿在屋里绕弯儿,日行千里,足不出户而已。你可以说,这两种人也只是一样,横直跳不出如来佛——〃自己!〃——的掌心;他们都坐在〃自己〃的监里,盘算着〃自己〃的重要呢!是的,但你知道这两种人决不会一样!你我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孙悟空也跳不出他老人家的掌心;但你我能翻十万八千里的筋斗么?若说不能,这就不一样了!〃不能〃尽管〃不能〃,〃不同〃仍旧〃不同〃呀。你想天地是怎样怎样的广大,怎样怎样的悠久!若用数字计算起来,只怕你画一整天的圈儿,也未必能将数目里所有的圈儿都画完哩!在这样的天地的全局里,地球已若一微尘,人更数不上了,只好算微尘之微尘吧!人是这样小,无怪乎只能在〃自己〃里绕圈儿。但是能知道〃自己〃的小,便是大了;最要紧是在小中求大!长子里的矮子到了矮子中,便是长子了,这便是小中之大。我们要做矮子中的长子,我们要尽其所能地扩大我们自己!我们还是变自己的把戏,但不仅自以为巧妙,还须自以为〃比别人〃巧妙;我们不但可在内地开一班小杂货铺,我们要到上海去开先施公司!
〃我〃有两方面,深的和广的。〃自己中心〃可说是深的一面;哲学家说的〃自知〃(〃Knowestthyself〃),道德学家说的〃自私〃——〃利己〃,也都可算入这一面。如何使得我的身子好?如何使得我的脑子好?我懂得些什么?我喜爱些什么?我做出些什么?我要些什么?怎样得到我所要的?怎样使我成为他们之中一个最重要的脚色?这一大串儿的疑问号,总可将深的〃我〃的面貌的轮廓说给你了;你再〃自个儿〃去内省一番,就有八九分数了。但你马上也就会发见,这深深的〃我〃并非独自个儿待着,它还有个亲亲儿的,热热儿的伴儿哩。它俩你搂着我,我搂着你;不知谁给它们缚上了两只脚!就像三足竞走一样,它俩这样永远地难解难分!你若要开玩笑,就说它俩〃狼狈为奸〃,它俩亦无法自辩的。——可又来!究竟这伴儿是谁呢?这就是那广的〃我〃呀!我不是说过么?知道世界之大,才知道自己之小!所以〃自知〃必先要〃知他〃。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可以旁证此理。原来〃我〃即在世界中;世界是一张无大不大①的大网,〃我〃只是一个极微极微的结子;一发尚且会牵动全身,全网难道倒不能牵动一个细小的结子么?实际上,〃我〃是〃极天下之赜〃的!〃自知〃而不先〃知他〃,只是聚在方隅,老死不相往来的办法;只是〃不可以语冰〃的〃夏虫〃,井底蛙,磨坊里的驴子之流而已。能够〃知他〃,才真有〃自知之明〃;正如铁扇公主的扇子一样,要能放才能收呀。所知愈多,所接愈广;将〃自己〃散在天下,渗入事事物物之中看它的大小方圆,看它的轻重疏密,这才可以剖析毫芒地渐渐渐渐地认出〃自己〃的真面目呀。俗语说:〃把你烧成了灰,我都认得你!〃我们正要这样想:先将这个〃我〃一拳打碎了,碎得成了灰,然后随风飏举,或飘茵席之上,或堕溷厕之中②,或落在老鹰的背上,或跳在珊瑚树的梢上,或藏在爱人的鬓边,或沾在关云长的胡子里,……然后再收灰入掌,抟灰成形,自然便须眉毕现,光采照人,不似初时〃浑沌初开〃的情景了!所以深的〃我〃即在广的〃我〃中,而无深的〃我〃,广的〃我〃亦无从立脚;这是不做矮子,也不吹牛的道地老实话,所谓有限的无穷也。
①这是一句土话,〃极大〃之意。
②范缜语:用在此处,与他的原意不尽同。
在有限中求无穷,便是我们所能有的自由。这或者是〃野马以被骑乘的自由为更多〃①的自由,或者是〃和猪有飞的自由一样〃②;但自由总和不自由不同,管他是白的,是黑的!说〃猪有飞的自由〃,在半世纪前,正和说〃人有飞的自由〃一样。但半世纪后的我们,已可见着自由飞着的人了,虽然还是要在飞机或飞艇里。你或者冷笑着说,有所待而然!有所待而然!至多仍旧是〃被骑乘的自由〃罢了!但这算什么呢?鸟也要靠翼翅的呀!况且还有将来呢,还有将来的将来呢!就如上文所引法朗士的话:〃倘若我们能够一刹那间用了苍蝇的多面的眼睛去观察天地……〃③目下诚然是做不到的,但竟有人去企图了!我曾见过一册日本文的书,——记得是《童谣B缀方》,卷首有一幅彩图,下面题着《苍蝇眼中的世界》(大意)。图中所有,极其光怪陆离;虽明知苍蝇眼中未必即是如此,而颇信其如此——自己仿佛飘飘然也成了一匹小小的苍蝇,陶醉在那奇异的世界中了!这样前去,谁能说法朗士的〃倘若〃永不会变成〃果然〃呢!——〃语丝〃拉得太长了,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我们只是要变比别人巧妙的把戏,只是要到上海去开先施公司;这便是我们所能有的自由。〃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这种或者稍嫌旧式的了;
①《西还》158页。
②见《阿丽思漫游奇境记》译本。
③此处用周作人先生译文,见《自己的园地》181页。
那么,来个新的,〃看世界面上〃①,我们来做个〃世界民〃吧——〃世界民〃(Cosmopolitan)者,据我的字典里说,是〃无定居之人〃,又有〃弥漫全世界〃,〃世界一家〃等义;虽是极简单的解释,我想也就够用,恕不再翻那笨重的大字典了。
①《金瓶梅》中的此语,此处只取其辞。
我〃海阔天空〃或〃古今中外〃了九张稿纸;尽绕着圈儿,你或者有些〃头痛〃吧?〃只听楼板响,不见人下来!〃你将疑心开宗明义第一节所说的〃生活的方法〃,我竟不曾〃思索〃过,只冤着你,〃青山隐隐水迢迢〃地逗着你玩儿!不!别着急,这就来了也。既说〃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又要说什么〃方法〃,实在有些儿像左手望外推,右手又赶着望里拉,岂不可笑!但古语说得好,〃大丈夫能屈能伸〃,我正可老着脸借此解嘲;况且一落言诠,总有边际,你又何苦斤斤较量呢?况且〃方法〃虽小,其中也未尝无大;这也是所谓〃有限的无穷〃也。说到〃无穷〃,真使我为难!方法也正是千头万绪,比〃一部十七史〃更难得多多;虽说〃大处着眼,小处下手〃,但究竟从何处下手,却着实费我踌踌!——有了!我且学着那李逵,从黑松林里跳了出来,挥动板斧,随手劈他一番便了!我就是这个主意!李逵决非吴用;当然不足语于丝丝入扣的谨严的论理的!但我所说的方法,原非斗胆为大家开方案,只是将我所喜欢用的东西,献给大家看看而已。这只是我的〃到自由之路〃,自然只是从我的趣味中寻出来的;而在大宇长宙之中,无量数的〃我〃之内,区区的我,真是何等区区呢?而且我〃本人〃既在企图自己的放大,则他日之趣味,是否即今日之趣味,也殊未可知。所以此文也只是我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但倘若看了之后,能自己去思索一番,想出真个巧妙的方法,去做个〃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的人,那时我虽觉着自己更是狭窄,非另打主意不可,然而总很高兴了;我将仰天大笑,到草帽从头上落下为止。
其实关于所谓〃方法〃,我已露过些口风了:〃我们要能多方面的了解,多方面的感受,多方面的参加,才有真趣可言。〃
我现在做着教书匠。我做了五年教书匠了,真个腻得慌!黑板总是那样黑,粉笔总是那样白,我总是那样的我!成天儿浑淘淘的,有时对于自己的活着,也会惊诧。我想我们这条生命原像一湾流水,可以随意变成种种的花样;现在却筑起了堰,截断它的流,使它怎能不变成浑淘淘呢?所以一个人老做一种职业,老只觉着是〃一种〃职业,那真是一条死路!说来可笑,我是常常在想改业的;正如未来派剧本说的〃换个丈夫吧〃①,我也不时地提着自己,〃换个行当②吧!〃我不想做官,但很想知道官是怎样做的。这不是一件容易事!《官场现形记》所形容的究竟太可笑了!况且现在又换了世界!《努力周刊》的记者在王内阁时代曾引汤尔和——当时的教育总长——的话:〃你们所论的未尝无理;但我到政府里去看看,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大意)〃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可见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于是想做个秘书,去看看官到底是怎样做的?因秘书而想到文书科科员:我想一个人赚了大钱,成了资本家,不知究竟是怎样活着的?最要紧,他是怎样想的?我们只晓得他有汽车,有高大的洋房,有姨太太,那是不够的。——由资本家而至于小伙计,他们又怎样度他们的岁月?银行的行员尽爱买马票,当铺的朝奉尽爱在夏天打赤膊——其余的,其余的我便有些茫茫了!我们初到上海,总要到大世界去一回。但上海有个五光十色的商世界,我们怎可不去逛逛呢?我于是想做个什么公司里的文书科科员,尝些商味儿。上海不但有个商世界,还有个新闻世界。我又想做个新闻记者,可以多看些稀奇古怪的人,稀奇古怪的事。此外我想做的事还多!戴着龌龊的便帽,穿着蓝布衫裤的工人,拖着黄泥腿,衔着旱烟管的农人,扛着枪的军人,我都想做做他们的生活看。可是谈何容易;我不是上帝,究竟是没有把握的!这些都是非分的妄想,岂不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样!——话虽如此;〃不问收获,只问耕耘〃,也未尝不是一种解嘲的办法。况且退一万步讲,能够这样想想,也未尝没有淡淡的味儿,和〃加力克〃香烟一样的味儿。况且我们的上帝万一真个吝惜他的机会,我也想过了:我从今日今时起,努力要在〃黑白生涯〃中找寻些味儿,不像往日随随便便地上课下课,想来也是可以的!意大利Amicis的《爱的教育》里说有一位先生,在一个小学校里做了六十年的先生;年老退职之后,还时时追忆从前的事情:一闭了眼,就像有许多的孩子,许多的班级在眼前;偶然听到小孩的书声,便悲伤起来,说:〃我已没有学校没有孩子了!〃①可见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但我一面羡慕这位可爱的先生,一面总还打不断那些妄想;我的心不是一条清静的荫道,而是十字街头呀!
①宋春舫译的《换个丈夫罢》,曾载《东方杂志》。
②职业也。
①亚米契斯(1846…1908),意大利作家。以上内容见该书译本第七卷。
我的妄想还可以减价;自己从不能做〃诸色人等〃,却可以结交〃诸色人等〃的朋友。从他们的生活里,我也可以分甘共苦,多领略些人味儿;虽然到底不如亲自出马的好。《爱的教育》里说:〃只在一阶级中交际的人,恰和只读一册书籍的学生一样。〃真是〃有理呀有理〃!现在的青年,都喜欢结识几个女朋友;一面固由于性的吸引,一面也正是要润泽这干枯而单调的生活。我的一位先生曾经和我们说:他有一位朋友,新从外国回到北京;待了一个多月,总觉有一件事使他心里不舒畅,却又说不出是什么事。后来有一天,不知怎样,竟被他发见了:原来北京的街上太缺乏女人!他觉得这样的生活,实在干燥无味!但单是女朋友,我觉得还是不够;我又常想结识些小孩子,做我的小朋友。有人说和孩子们作伴,和孩子们共同生活,会使自己也变成一个孩子,一个大孩子;所以小学教师是不容易老的。这话颇有趣,使我相信。我去年上半年和一位有着童心的朋友,曾约了附近一所小学校的学生,开过几回同乐会;大家说笑话,讲故事,拍七,吃糖果,看画片,都很高兴的。后来暑假期到了,他们还抄了我们的地址,说要和我们通信呢。不但学龄儿童可以做我的朋友,便是幼稚园里的也可以的,而且更加有趣哩。且请看这一段:
终于,母亲逃出了庭间了。小孩们追到栏栅旁,脸挡住了栅缝,把小手伸出,纷纷地递出面包呀,苹果片呀,牛油块等东西来。一齐叫说:
〃再会,再会!明天再来,再请过来!〃(见《爱的教育》译本第七卷内《幼儿院》中。)
倘若我有这样的小朋友,我情愿天天去呀!此外,农人,工人,也要相与些才好。我现在住在乡下,常和邻近的农人谈天,又曾和他们喝过酒,觉得另有些趣味。我又晓得在北京,上海的我的朋友的朋友,每天总找几个工人去谈天;我且不管他们谈的什么,只觉每天换几个人谈谈,是很使人新鲜的。若再能交结几个外国朋友,那是更别致了。从前上海中华世界语学会教人学世界语,说可以和各国人通信;后来有人非议他们,说世界语的价值岂就是如此的!非议诚然不错。但与各国人通信,到底是一件有趣的事呀!——还有一件,自己的妻和子女,若在别一方面作为朋友看时,也可得着新的启示的。不信么?试试看!
若你以为阶级的障壁不容易打破,人心的隔膜不容易揭开;你于是皱着眉,咂着嘴,说:〃要这样地交朋友,真是千难万难!〃是的;但是——你太小看自己了,那里就这样地不济事!也罢,我还有一套便宜些的变给你瞧瞧;这就叫做〃知人〃呀。交不着朋友是没法的,但晓得些别人的〃闲事〃,总可以的;只须不尽着去自扫门前雪,而能多管些一般人所谓〃闲事〃,就行了。我所谓〃多管闲事〃,其实只是〃参加〃的别名。譬如前次上海日本纱厂工人大罢工,我以为是要去参加的;或者帮助他们,或者只看看那激昂的实况,都无不可。总之,多少知道了他们,使自己与他们间多少有了关系,这就得了。又如我的学生和报馆打官司,我便要到法庭里去听审;这样就可知道法官和被告是怎样的人了。又如吴稚晖先生,我本不认识的;但听过他的讲演,读过他的书,我便能约略晓得他了。——读书真是巧算盘!不但可以知今人,且可以知古人;不但可以知中国人,且可以知洋人。同样的巧算盘便是看报!看报可以遇着许多新鲜的问题,引起新鲜的思索。譬如共产党加入国民党,究竟是利用呢,还是联合作战呢?孙中山先生若死在〃段执政〃自己夸诩的〃革命〃之前,曹锟当国的时候,一班大人,老爷,绅士乃至平民,会不会(姑不说〃敢不敢〃)这样〃热诚地〃追悼呢?黄色的班禅在京在沪,为什么也会受着那样〃热诚的〃欢迎呢?英国退还庚子赔款,始而说〃用于教育的目的〃,继而说〃用于相互有益之目的〃,——于是有该国的各工业联合会建议,痛斥中国教育之无效,主张用此款筑路——继而又说用于中等教育;真令人目迷五色,到底他们什么葫芦里卖什么药呢?德国新总统为什么会举出兴登堡将军,后事又如何呢?还有,〃一夫多妻的新护符〃和〃新性道德〃究竟是一是二呢?欧阳予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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