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兄弟,很难想象已经成人并各自开始独立生活的兄弟姐妹是以怎样的心情相互交往的。久美子提到绵谷升时,脸上每每现出不无奇妙的表情,就好像误吞了什么怪味东西。至于那表情背后潜伏怎样的感情,我自然揣度不出。久美子知道我对她哥哥算是没有一丝一毫堪称好感的感情,并认为实属理所当然。就她本身而言,也绝对不欣赏绵谷升其人。所以,假如她同绵谷升之间不存在兄妹血缘关系,我想两人亲密交谈的可能性基本是零。但实际上两人是兄妹,遂使事态表现得有点复杂。
时下,久美子同绵谷升极少有实际见面的机会。我同妻的家人全无往来。前面说过,我是同久美子父亲吵了一架而彻底决裂的,吵得相当激烈。有生以来我同人吵架次数极其有限,但一旦交锋就十分投入,中间无法收兵。奇怪的是,在一吐为快之后,对她父亲倒没什么气了,只有如释重负——旷日持久的重负之感。憎恶也罢气愤也罢尽皆荡然无存,甚至觉得他的人生——不管采取在我看来如何不快如何愚昧的形式——恐怕也是相当不易的。"再也不见你父母了,"我对久美子说,"你想见是你的自由,与我无关。"冈久美子也无意去见。"也好,无所访的。这以前原本也不是因为想见才见的。"久美子说。
绵谷升当时已经同父母住在一起,但丝毫没有参与我同其父亲的争吵,超然物外地遁去了哪里。这也不足为怪:绵谷升对我这个人根本就不怀有兴趣,拒绝同我发生个人关系,除非迫不得已。故而,在同妻娘家中断往来之后,我和绵谷升见面的起因就不复存在了。久美子也是同样。他忙,她也忙。况且两人的兄妹关系本来就不甚亲密。
尽管如此,久美子还是不时往学校研究室打电话找绵谷升说话。绵谷升也不时有电话打到她单位(往我们家是绝对不打的)。久美子每每向我汇报,什么今天给哥哥那里打电话啦,什么今天哥哥往自己单位打电话来啦之类。但我不知晓两人电话里谈的什么。我不特别问,她没必要也不特别说。
我并非对妻同绵谷升间的谈话内容有什么兴致,也并非对妻同绵谷升用电话交谈有什么不快。毋庸讳言地说,只是有点费解。久美子同绵谷升这两个无论怎么看都说不到一块儿的人之间究竟能有什么话题可谈呢?抑或那话题是通过所谓兄妹特殊血缘的过滤网方得以成立的不成?
我的妻同绵谷升虽是兄妹,但年龄相差九岁之多。也是因为久美子从小被祖父母领去抚育了好几年,两人之间看不出有什么类似兄妹亲情的东西。
本来不单是绵谷升和久美子兄妹两人的,中间还有一个算是久美子姐姐的女孩,大久美子五岁。就是说原是兄妹三人。但久美子三岁时以近乎寄养的形式离开东京去了父亲的父母家,由祖母一手抚养。后来她被告知,寄养的原因是由于她天生身体不大好,而空气新鲜的乡下对发育有益处。但久美子对此则不大想得通。因为她并非那么弱不经风,未曾患过什么大病,在乡下期间也不记得周围有人特别注意她的身体。"无非借口罢了,想必。"久美子说。
时隔很久才从一个亲戚口里得知,原来久美子祖母同久美子母亲长期严重不和,久美子的寄养于新温老家,类似双方间的临时和约。久美子双亲暂时把她送过去来平息祖母的愤怒,而祖母也大概因将一个孙女留在身边而得以具体确认自己同儿子(即久美子父亲)间的纽带。久美子等于成了人质。
"况且,"久美子说,"已经有了哥哥和姐姐,没我一个也没什么不便。当然父母不是要把我扔掉,但以为我还小没什么要紧那种无所谓的心情我想是有的,所以才把我让了出去。这恐怕在多种意义上对大家都是最省事的方案。那种说法能让人相信?什么原因找不知道,反正那些人根本就不明白,不明白那将给小孩子带来多么糟糕的影响。"
她在新渴祖母膝下从三岁长到六岁。那绝非扭曲不幸的岁月。久美子是在祖母的溺爱下生长,且较之同年龄有距离的哥哥姐姐一起,同年龄相仿的堂姐妹一块儿玩耍反倒更为快活自在。直到该上小学年龄时她才终于返回东京。当时父母对久美子长期不在身边渐渐感到不安,便趁所谓为时不晚的时候硬把她领回东京。然而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晚了。定下返京前几星期时间里,祖母气急败坏,情绪亢奋到了极点。绝食,几乎通宵失眠。时而哭,时而大发脾气,时而一声不吭。有时候把久美子一把搂紧不放,却又突然拿尺子狠命打她胳膊、打得蚯蚓似地一道道肿起,继而对着久美子恶狠狠咒骂她母亲如何不是好东西。一会儿说不愿意放你走,看不见你还不如一死了之;一会儿又说再不愿见你,赶快滚到什么地方去!甚至拿出剪刀要扎自己的手腕。久美子全然闹不清自己周围到底要发生什么。
那时久美子所做的,便是把心一时封闭起来,断绝同外界的联系,不再想什么不再期待什么。事态的发展已远远超出她的判断能力。久美子闭起眼睛,塞起耳朵,停止思考。此后几个月的事她几乎全无记忆。她说不记得那期间发生了什么,一样也不记得。总之等她意识到时,她业已在新家里了。这是她本该在的家。这里有父母,有哥哥和姐姐。但又不是她的家,仅仅是新环境。
久美子尽管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使自己离开祖母而被领回这里的,但她本能地意识到已不可能重回新调那个家。问题是这新环境对于六岁的久美子几乎是她智能上无从理解的世界。同她迄今所在的世界相比,这个世界一切都面目全非,即使看上去相似的东西,动起来也截然不同。她无法把握这个世界赖以成立的基本价值观和原理,甚至不能同这个新家里的人交谈。
在这样的新环境中久美子长成一个沉默寡言不易接触的少女。她分辨不出谁可以信任准可以无条件地依赖,偶尔被父母抱在膝上心也松不开来。父母身上的气味是她陌生的东西。是那气味使她极度惶惶不安,甚至有时她憎恨那气味。家里边唯一能勉强使她敞开心扉的是姐姐。父母对久美子的难以接近感到困惑,哥哥甚至当时便已开始对她的存在采取近乎漠视的态度。唯独姐姐知道她不知所措,知道她静静呆坐在孤独之中。姐姐极有耐心地照料她。同她在一个房间睡觉,同她一点点这个那个说话,同她一起上学,放学回来看她做功课。每当久美子一个人躲在房间角落一连哭几个小时,姐姐总是在身旁静静抱紧她。姐姐是想尽可能打开一点妹妹的心。所以,假如姐姐不是在她回家第二年死于食物中毒,想必很多情况便明显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要是姐姐一直活着,我想我们一家会多少融洽些的。"久美子说,"姐姐当时虽是小学六年级,但已成为我们家的中枢性存在。如果她不死活到现在,我们很可能都比现在地道些。起码我比今天多少活得轻松。嗯,明白?从那以来我就始终在家人面前有一种负罪感,暗想自己为什么就没替姐姐死去呢?反正我这样活着也对谁都没有帮助,不能使任何人开心。而我父母也好哥哥也好,明明觉察到我有这种想法,也从没对我说一句叫人心暖的话。不仅如此,还每有机会就提起死去的姐姐。说她如何漂亮,如何聪明伶俐,如何惹人喜爱,如何懂得体贴人,如何会弹钢琴。知道么,也让我学钢琴来着。因为姐姐死后留一架钢琴在家里。可我对钢琴连兴趣都谈不上。我晓得自己不可能有姐姐弹得好,也不愿意一一证明自己所有方面都比姐姐低能。我当不了谁的替身,也不想当。但我的话家人压根儿就听不进去,我的话谁也不听的。所以,我至今都一看见钢琴就头疼,看见弹钢琴的人也头疼。"
从久美子口里听得这些话时,我对她家人气愤起来——气愤他们对久美子有过的行为,气愤他们对久美子没有过的行为。那时我们还没结婚,相识也不过才两个月多一点点。那是一个周日宁静的早晨,两人躺在床上。她像解绳疙瘩似地一个个慢慢摸索着讲起自己的少女时代,如此长时间谈自己对久美子来说还是第一次。那以前我对她的家她的生长过程几乎一无所知。对久美子我所知道的仅仅是她的沉默寡言,她的喜欢绘画,她笔直泻下的一头秀发,以及她左肩肿骨上的两颗痣。此外,对她来说,同我这次是第一次性体验。
说着说着,久美子轻轻哭了。我完全体会得出她想哭的心情。我抱着她,抚摸她的头发。
"要是姐姐还活着,我想你也肯定喜欢她。任何人都会看一眼就喜欢上她的。"久美子说。
"也可能那样,"我说,"但我反正就是喜欢你。这事再简单不过。这是我和你的事,同你姐姐毫不相关。"
之后,久美子好一会儿紧闭着嘴静静思索什么。星期天早上7点30分,所有声响都含有柔和而虚幻的韵味。我听得宿舍屋脊上有鸽的足音,听得远处有人呼唤狗的名字。久美子盯视天花板的某一点,实在盯视了许久。
"你喜欢猫?"久美子问。
"喜欢的,"我说,"非常喜欢。小时就一直养猫,跟猫一块儿玩,睡觉也一起睡来着。"
"那有多好啊!我小时候也很想养猫,想得不行。可就是不让养。妈讨厌猫。活这么大,真正想得到的东西还一次也没到手过,一次也没有哟!不相信吧?你肯定想不出那是怎样的人生。而人对自己总是求不得这样的人生一旦习惯了,久而久之,甚至对自己真正需求什么都渐渐糊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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