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就像一个人每天吃某种食物,到头来体质因此发生改变,甚至连外形也会变胖或者变瘦,一个人从这些菜肴里摄取力量,或者在吃下它们的时候染上自己从前不知道的疾病,难以察觉的变化在泽农身上发生了,那是他养成的新习惯的结果。然而,一旦当他定睛注视,昨天与今天之间的区别便顷刻消弭:他在行医,就像他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无论是给衣衫褴褛的人还是给王公看病都无关紧要。塞巴斯蒂安·戴乌斯是个突发奇想得来的名字,然而这个名字与泽农究竟哪一个更合理合法也并非一清二楚。他没有自己的名字:他属于这样的人,他们直到最后还不断为自己有一个名字感到吃惊,就像一个人从镜子前面经过时吃惊地看见自己有一张面孔,而且恰好就是这一张面孔。他现在的生活是隐秘的,而且受到一定限制,但他的生活从来就是如此。他闭口不谈自己最珍视的那些想法,然而很久以来他就知道,当其他人可以任意用他们的喉咙和舌头发出声音时,一个人却还要因自己的言辞而招惹祸端,那他不过是个蠢人。他偶尔说出的话,从来只不过像一个洁身自好之人能有的放纵。他差不多只是幽居在圣科姆济贫院的围墙之内,他被囚禁在一个城市里,在这个城市的一个街区里,在这个街区的五六间房舍里,这些屋子一面朝向一个修道院的菜园和附属建筑,一面朝向一堵光秃秃的墙。他偶尔出门远足,只是为了寻找植物标本,往返经过同样的耕地,同样的纤道,同样的小树林,同样的沙丘边缘,他想到自己像昆虫一样不明不白地在一拃宽的土地上来回奔走,不无苦涩地微笑了。然而,每当人们为了完成一件特定的、有用的任务而使尽浑身解数时,都会发生这种空间的缩小,以及几乎机械地重复这些同样的动作。深居简出的生活像监禁的判决一样令他难以忍受,这个判决也许是他出于谨慎向自己宣布的,然而这个判决仍然是可撤回的:曾经有过很多次,在别的国度,他也这样暂时地或者自以为永久地定居过,作为一个到处都有居民权但却在哪里也没有居民权的人。没有任何事情证明他明天不会重新过上游荡的生活,一直以来这是他的命运,也是他的选择。然而,他的命运在晃动:一种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的变化在慢慢发生。好比一个人在漆黑的夜里逆流游水,没有标记可以让他准确估算出漂游的位置。
就在不久前,他重新走在布鲁日蜿蜒曲折的小街巷里时,他还以为经过三十五年动荡不安的生活之后,离开追求抱负和知识的大道,这个歇脚处会让他得到些许休憩。他以为自己会体会到一种令人担忧的安全感,就像一只动物为自己选择一处栖身之地,只因那里的狭小和幽暗让它安心。他弄错了。这种静止不动的生活在原地沸腾;他感到一种几乎令人害怕的活跃像地下河一样涌动。极度的焦虑纠缠着他,并非因为他是一个由于自己的著作而受到迫害的哲学家。时间,他原来想象它应该如同铅条一样沉甸甸地压在手上,但是它却像一粒粒水银一样流逝和分解了。钟点、天日、月份,不再与钟表上的标记,甚至不再与星宿的运动相一致。有时他觉得自己似乎一辈子都待在布鲁日,有时又觉得好像前一天才回来。地点也在晃动:距离像日子一样消失了。这个屠夫,这个叫卖食物的小贩,他们也很可能在阿维尼翁或者瓦斯泰纳;这匹被抽打的马,他曾经看见它在阿德里亚诺波利斯的街头倒下;这个醉汉在蒙彼利埃就开始骂骂咧咧,呕吐不止;这个在保姆怀里啼哭的孩子,二十五年前出生在博洛尼亚;他从来不会缺席星期日弥撒,而这一次开场的应答轮唱圣诗,五年前的冬天他就在克拉科夫听到过了。他很少想到自己生活中过去发生的事情,它们早已像梦一样飘散了。有时,没有明显的理由,他又看见朗格多克小镇上那个怀孕的女人,尽管他曾许下希波克拉底诺言,但还是答应帮她堕胎,以免嫉妒的丈夫回来后面临的屈辱的死亡;有时,他看见瑞典国王陛下喝汤药时难看的表情;有时,他看见自己的仆人阿莱伊,在从乌尔姆到康斯坦茨的路上,牵着骡子涉水过河;有时他会看见亨利-马克西米利安表弟,说不定他已经死了。一条低凹的路,地上的水洼即便在盛夏季节也不会干涸,会让他想起一个叫贝洛丹的人,在他们吵架的次日,曾经冒雨在一条僻静的路边窥伺他,但是争吵的原因已经想不起来了。他回想起两个在泥泞中扭打的躯体,一片明晃晃的刀刃掉落在地上,被自己的刀子刺中的贝洛丹松开手,自己也变成了一摊泥。这件旧事如今已无关紧要,那具懒洋洋热乎乎的尸体是不是一位二十岁的年轻人也并不更重要。这位步履匆匆走在布鲁日油腻腻的石板路上的泽农感到,如同海上吹来的风从他的旧衣服里穿过,成千上万人从他的身体里穿过,他们是曾经在地球上的这个点站立过的人,或者直至我们称之为世界末日的那场灾难之前将会来到这里的人;这些幽灵从他的身体里穿过,对他视而不见,这个人在他们活着的时候还没有存在,或者当他们来到这个世界时他已经不复存在。刚才在路上碰见的那些人,瞥过一眼之后,随即就被抛进了一团无形的过去之中,加入不断壮大的亡灵的队伍。时间、地点、本质失去了在我们看来是它们之间界限的特性;外形不过是本质被撕碎了的表皮;本质在并非其反面的空无中沥干;时间与永恒不过是同一样东西,就像一股黑色的水在一片恒定不变的黑色水面上流淌。泽农沉陷在这些幻象里,好比一位基督徒沉陷于对上帝的默想之中。
思想也在滑动。现在他对思考行为的兴趣大于那些值得怀疑的思考的产物本身。他审察正在思考的自己,就像他将手指放在手腕上数主动脉搏动的次数,或者数肋骨下面呼吸的次数那样。他一生都对思想的这种功能惊讶不已,它能够冷冷地聚合在一起,就像水晶聚合成奇怪的毫无意义的图形,它也可以像肿瘤一样生长,吞噬孕育自己的肉体,它甚至还能具有人体某些奇形怪状的轮廓,就像有的女人产下的毫无生气的肉团,说到底,它只不过是做梦的材料而已。相当一部分精神的产物也只不过是畸形的幻梦。另一些更为贴切和清晰的概念,它们好像是由一位手艺高超的工匠铸造出来的,是一些远远看上去让人产生幻想的物品;人们对它们的边角和平行线赞赏不已;然而它们却只是理解力将自己封闭在其中的条条框框,谬误的铁锈已然侵蚀了这些抽象的铁器。有时,人们颤栗起来,似乎马上就要看见物质发生转化:一点点金子仿佛要在人的大脑这个坩埚里生成;然而人们得到的却只不过是近似的东西;就像宫廷里的炼金术士们做的那些不诚实的试验,他们尽力要向显赫的雇主证实自己找到了某种东西,然而曲颈甑底部的金子却只不过是拉风箱的人在焙烧结束之前扔进去的,经过众人之手的一枚普通金币而已。概念跟人一样是会死去的:半个世纪以来,他已经看见好几代思想化为尘埃。
一个更富于流动性的比喻悄悄潜入他的内心,它得自他从前漂洋过海的经历。这位尝试从整体上考察人类理解力的哲学家,在它下面看见了一个整体,这个整体服从于一些可以计算的曲线,我们可以绘制出水流在上面划过的痕迹,气流以及滞重的水在上面形成深深的褶痕。由思想支撑的图形跟这些自未分化的水中生成的巨大的形状一样,它们在深渊的表面相互碰撞或者前后相继;每个概念最终都在自己的对立面里坍塌,如同两条长浪相互撞击,然后消失在同一条白色的泡沫里。泽农看着这股混乱的水流远去,它就像卷走海上的漂浮物那样,卷走我们自以为可靠的那一点点可感知的真理。有时,他仿佛在水流之下隐约看见一种静止的本质,它之于思想如同思想之于词语。然而,没有什么可以证明这种本质就是最后一个层面,也不能证明这种稳定的状态是否掩盖了一种对于人的智力而言过于迅疾的运动。自从他放弃用声音来表述或者用陈列在书店里的著作来记录自己的想法,这种弃绝就引领他沉入未曾达到过的深度去寻找纯粹的概念。现在,为了让这种探究更加深入,他暂时放弃了概念本身;他约束住自己的思想,就像人们屏住呼吸,为的是更好地聆听车轮转动的声音,车轮转动得如此之快,以至于人们察觉不出来。
从观念的世界,他进入了一个更加昏暗的世界,即被包含和限定在外形之内的物质的世界。他缩在自己的房间里,却不再将夜晚的时间,用于努力更准确地认识事物之间的关系,而是用于对事物的性质进行沉思却并不表述出来。他以这样的方式改正了理解力的一个恶习,那就是掌握事物是为了加以利用,或者相反,在尚未深入认识构成这些事物的物质之前,就将其摒弃。这样一来,对他而言,水从前是一种解渴的饮料和一种用来洗涤的液体,是由基督教造物主所创造的世界的一个组成部分,如同当年帕托洛梅·康帕努斯议事司铎跟他谈起在水面上行走的神灵时说过的那样,它是阿基米德的水力学或者泰勒斯的物理学的基本成分,它还是代表向下的力量之一的炼金术符号。他计算过位移,测量过含量,等待过水滴在蒸馏釜的管道里重新形成。现在,他暂时放弃从外部进行以区分和突出特性为目的的观察,而让位于炼金术士内在的眼光,他让无处不在的水像洪水暴发时的潮水一样涌入房间。箱子和凳子漂浮起来了;墙壁在水的压力下坍塌。他顺从这股与一切形状相契合却又不会被它们所挤压的水流;他体验各种形态的变化,从一片水面化为水气,从雨化为雪;他感受冰冻短暂的凝固,或者透明的水滴无法解释地在玻璃上斜着流淌,这种流体对人们的计算和打赌毫不在乎。他放弃了与身体相联系的温暖或者寒冷的感觉;水将他像一具死尸一样卷走,与卷走一团水草无异。他进入自己的肉体之中,在那里又发现了水质的成分,膀胱里的尿液,唇边的唾液,还有血液里的水。随后,他的沉思转向火,他被带回这个一向感觉自己是其一部分的元素,他在自身感到那种温和而又恬静的热量,那种我们与行走的牲畜和天空中飞翔的鸟类一起分享的热量。他想到了吞噬生命的发烧,他常常试图扑灭这样的火却徒劳无功。他感受着即将形成的火苗那贪婪的跃跃欲试,炽热的炭火那红色的欢愉,以及它最终变成黑色的灰烬。他大胆地走得更远,他想象自己与这种无情的烈焰融为一体,它所到之处摧毁一切;他想到火刑堆,就像他在莱昂地区的一座小城市里见过的那样,在那次信德祈祷中,四名犹太人被烧死,他们被指控虚伪地信仰基督教,然而并未停止履行从祖先那里继承的仪式,同时处死的还有一位异端分子,他否认圣事的作用。他想象这种人类语言无法描述的剧烈痛苦;他就是那个人,鼻子里闻到自己的肉体被烧灼的气味;他咳嗽,被包裹在一团只要他活着就不会散去的烟雾之中。他看见一条被烧焦的腿笔直地抬起来,火苗舔舐着关节,就像树枝在壁炉的通风罩下面弯曲;一个念头同时潜入他的内心,无论火还是木柴都是无辜的。他回忆起在阿斯托加举行信德祈祷的次日,他跟从事炼金术的老修士堂·布拉斯·德·维拉一起从这块焚烧过的空地上走过,这让他想起烧炭工人的场地;博学的雅各比派教徒弯下身子,从熄灭的柴堆里小心翼翼地捡起一些又轻又白的小骨头,在其中寻找希伯来传统中的光,它可以抗拒火苗并充当复活的种子。过去他对这些犹太教神秘派的迷信一笑置之。极度的焦虑令他冒汗,他抬起头,如果夜空足够晴朗,他就透过窗户玻璃,带着某种冷峻的爱,观察遥不可及的星辰之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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