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江苏苏州府,距齐门九十里,有个县城,叫做常熟县。
西北跨虞山之巅,南望尚父昆城两湖,真是清高灵秀之地。虽僻处海隅,而城市繁华,衣冠荟萃,也是苏州府内一个名胜之区。地灵自应人杰。近五十年来,却出了三大人物。一个是位极人臣、尊为师傅的老中堂,一是倾城倾国、第一无双的都老爷,一个是忠肝义胆、不顾生死的太史公。这三人,都与觉罗朝很有关系。一个立朝无疵,是个纯臣;一个扭转乾坤,是个能臣;一个披肝沥血,是个忠臣。要讲三人的故事,很有可听。
这部《轰天雷》,是讲太史公的始末 。作者还有一部《缙神领袖记》,一部《魑魅魍魉录》,是讲那二家的事。其中所叙述,比这《轰天雷》还要奇怪百倍呢。阅者请拭目以观之。
本意已明,言归正传。话说常熟县分两部,西半部是常熟该管的,东半部是昭文该管的。两县同在一城,与无锡、金匮一样。昭文县大东门外,有个梅李镇 。镇上有个姓荀的寒士,号北山,单名一个彭字。五岁时 ,父母俱亡,哥嫂抚养大了,哥哥在外处馆,带他读书。北山赋性聪明,九岁能作文。只是命运不济,考过几次,总不进学。到十五岁时,哥哥得了一个恹恹弱症,将死了,对浑家流泪道:“吾的病看来是不起的了, 这个兄弟不是寻常人 ,好好的看待他 ,将来靠他过一世的。”
浑家应了。又唤北山上前,携着手道 :“兄弟,吾家微贱,亲友们瞧不起,你总要替祖宗争口气才好。吾虽不能见你他日得意,在地下张眼望着你呢。好兄弟,你要记着我这句话 。”言罢死了。北山大哭,哭得声哑力竭。倒是嫂嫂劝住了,说:“如今办理后事要紧 。”于是到镇上各亲朋友爱去恳求借贷,张罗得三四十块洋钱。料理丧事过后,认真的用功。到十七岁,跟着一个姓姜的老学士进京。那姜老先生见他谨愿刻苦,代他纳了监,在国子监肄业。后姜老先生回家,北山不愿归,就住在常昭会馆,卖文过活。那时节,同乡京官作寓的颇多,与北山最相好的,有庄仲玉中书、乐伯荪主政、齐燕楼、汪鹣斋两太史。一日,仲玉等四人,约北山同到陶然亭。陶然亭在锦秋墩东南,是本朝江藻所盖。孤亭翼然 ,墙外有数十株杨柳环绕,亦都中一名胜之地。每逢天气晴明,游人士女,络绎不绝。五人坐着二辆骡车,到了门口 。先有一辆车在外,见一个老妈,陪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身穿湖色绉纱夹袄,水银青熟罗裤子,生得面目如画,微光照人。北山瞪着眼看时,两人打个照面。那姑娘有似顾盼之意,缓缓的走出门,上了车。老妈跨上车沿,那赶车的扑的一鞭,赶着走了。北山正是下车,鼻孔里忽闻一阵异香,手足顿时酥了。那魂儿悠悠扬扬的,跟着那阵香去,两腿似麻木的一般。庄仲玉等已下了车,见他发呆,仲玉忙拍他一下道 :“你做什么,还不进去?”北山不语。连问三五声,一言不答。四人硬拉他进门来,到了亭上,见壁上题咏到处皆是。也有可诵的,也有好笑的。看西面壁上,墨痕未干,笔意雅秀。燕楼道 :“奇了,这是谁做的 ?”伯荪念道:“女伴频频约踏青,闲来吾亦上江亭;诗成未敢高声诵,怕有游人隔院听。” 鹣斋道 :“这必定是刚才看见的那女子做的 。你看笔锋,不是带些文弱气么?”北山半日不开口,忽听说那首诗是那女子做的,走近看了看,慌忙走出亭子,到僧房借了笔砚,重跑进亭子里面。伯荪等静静的看他,只见他磨了墨,支颐沉思了一会,蘸起笔来,在那女子做的诗下写道:“鞭丝帽影满江亭,一院风铃不可听;今日相逢各惆怅,门前杨柳为谁青?壬辰首夏,结伴游此,得瞻玉容 ,并领珠唾。仙踪已杏,余香犹存。
荀郎为尔心死矣。奉和一绝,不计工拙。倘珠浦重来,玉扉可扣,或许狂生,得耍交甫之佩乎?言不尽意,志之于壁。”
写罢,掷笔念了一回,哈哈大笑。四人见他入魔了,即拉着上车回去。北山自从见了那个女郎,镇日间无精打采,自言自语,忽喜忽悲。仲玉等与他说话,前言不接后语。四人商议道:“北山年纪不小了,总要娶亲才好。不然终日的胡思乱想,不要成了病。”伯荪道:“他上无父母,下无兄弟,且远在三千里外,飘飘荡荡的,可怜极了。吾们做朋友的,不应该替他寻了-头亲事么 ?”燕楼道 :“但是 ,他的脾气不好,惹人讨厌。”一日,伯荪上衙门回来,长班回道:“江苏会馆韩大人来拜过,给老爷请安 ,说是天津候补道,引见进京的 。”说罢,将名片呈上。伯荪道:“知道了。”次日,就去回拜。那韩观察名毓鼎,号稚芬,是伯荪的旧交 。二人见了,说了一回闲话。
韩观察道 :“小儿去年死了,现家中剩了一个小女,弟闲时教她读书,聊伴寂寞,今年已十八岁,尚未许字。京中如有佳子弟,望兄代为留意。”伯荪允了,即辞回去。
次日,在大栅栏会丰堂,设席请韩稚芬,即约庄仲玉、齐燕楼、汪鹣斋、荀北山做陪客。伯荪已与仲玉等商议妥当。席上,燕楼盛夸北山的才学有翰苑之器。并言龚师傅一见如何器重,如何勉励。稚芬心动了 ,看了北山几眼,只见上身穿的, 是半新半旧的洋宁绸马褂,胸前油了一块,左袖豁了寸许。一件竹布枚衫,绉作一团 。头发寸许长,呆头呆脑,心内想道:这样寒酸委琐,怎么好做吾的女婿?又想道:这人既是龚师傅器重,内才想必是好的,要提拔他也不难。他身体虽短小,面目端方,还有福相,将来必定有得意日子,且慢慢与伯荪商量着。不多时,终了席,各人散了。次日,韩稚芬到常昭会馆拜燕楼、鹣斋、仲玉、北大山等,只有燕楼、伯荪在馆,余人都出去了。稚芬就问起北山家世履历,二人约略说了。稚芬即约二人次日在米市胡衕便宜坊答席 ,并托转北山、仲玉、鹣斋。
二人允了,送稚芬出门。天忽下细雨,仲玉等陆续归来,只有北山不到。鹣斋要喝茶,出来叫长班,听见周升在门房里说道:“荀老爷,你怎么弄到这样地步?咳 !”鹣斋听了诧异,站在窗下偷觑时 ,只见北山坐在靠窗椅上 ,周升手里拿着两条草绳,皱着眉。鹣斋忙叫北山问道 :“你要这里做什么?”北山听鹣斋唤他,红了脸不答,走出门房,低头进去了。鹣斋唤出周升,问什么事?周升道 :“刚才荀老爷回来,小的见他扎脚带也没了,缚了两条串线细草绳。小的道:小的给老爷换了两条带子吧,这个太不象样儿。荀老爷就立着跷起腿来,要小的给他解下那条草绳。小的拍着椅子说:荀老爷请坐着,自己解吧!吾去取带来。他坐着脱鞋,那双袜一只底都没有了,一只还好,破了五六个窟窿,小的看不过,又取一双袜,请他一齐换了。老爷你请看!”就在土炕上,拿起两只破袜、两条草绳,一扬道 :“这不是荀老爷的东西么!他换了新的,叫小的不要告诉别人。正在谈话,老爷出来见了,小的不敢说谎,求老爷不要给荀老爷说破。”鹣斋应了,又道:“快,将开水进来,吾们渴着半天 了。”就走进来,一路想道:像这样去见客人,不是笑话么 ?进来要与燕楼等商量 ,见北山同在一处,不好说 话,停了一回,开口道 :“北山,有人要请你喝酒,你可去不去?”北山道:“我不去了。”鹣斋道 :“却是为何?你身上收拾干净,换过一身新的,何妨去呢?”北山半晌道:“我除身上穿的,别的都去变钱用了,再没有好的。”伯荪说:“这不要紧。我的衣服长短差不多,可以借用的。”燕楼道:“北山,你借穿了衣服,总要留神些,不可以随意糟蹋,人家下次就不肯借了。再者,你要学习些人情世故,场面上应酬,是不可少的。
不然,出去就给人家笑话。”鹣斋道 :“明日是你的婚姻大事,加意要当心。误了事,我们可张罗不来。”北山听见婚姻二字,说一句,应一句道 :“这个自然 。但我向来不晓得应酬礼节,明日就要赴宴去,今天可能演习得会么?”伯荪道 :“那是要平日留心的。忙时抱佛脚 ,不中用的。你明日看我们怎么样,就怎么样罢了。”仲玉笑道:“不要像《笑林广记》中吊孝的一般。”五人说了一会 。北山见有人给他说亲,心中快乐起来,言语就有些精神了。
一夕无话。次日早上,燕楼先起身走进对房,见仲玉、鹣斋正在穿衣。鹣斋将周升的话向二人说了,又笑又叹。燕楼道:“今日我有些担愁,不要席上弄些笑话出来,我们脸上都不好看。”鹣斋道:“在我身上,一点儿不要紧。他虽彷佛疯狂,是心境不好,并不是真疯。你看他昨日听见给他说亲,说话就与平日两样了 。”仲玉、鹣斋同出房门,伯荪也起来了。四人洗过脸,同走到西院,见北山正在写字。鹣斋走近一看,写的是年庚八字。鹣斋抡着扯了,骂道 :“这算什么,真不要脸的。”
北山不敢则声。吃过了饭,就向伯荪要借衣。伯荪笑道 :“他说是酉刻,现在十二点钟,还有半天呢,你早早的就想要衣服来穿了做什么 ?”北山无言可对 。那一天日子,加倍觉得长些,日轮只是不肯下去。北山等得不耐烦。独站在庭心,看着 紫荆花,数着花朵儿、叶瓣儿玩。挨到五下钟,只见周升到东院回道:“韩大人在便宜坊催请。”北山忙走过去,看燕楼等换了衣。伯荪拿一件全酱色时花摹本缎的夹马褂,银灰色素缎的夹袍子,与他穿了。唤长班叫二辆车 ,周升伺候五人上了车,同到便宜坊来。五人下车进门,北山穿了那身衣服,觉着左不是,右不是。走进西轩,只见有四五只狗抢一块肉,正在那里厮打起来。堂倌拿着棍子乱打,那衔肉的一只白狗,忽地蹿出来,在北山身上撞过,汪的一声,那块肉落在地上。北山吓了一大跳,啊呀一声,大叫道:“不好了!”发怒起来。瞥见旁有一担树枝,就抽着一枝赶出去,喊道 :“这个王八羔子,真没开眼,怎么撞起我来 。”那只狗见有人赶来,飞奔去了。北山直赶到门外,那狗不见,喊骂了一回,走进来,踏着那狗丢下的一块肉,滑了一跤。堂倌看着,忍不住笑。燕楼见了,顿足道:“你怎么这个样子?”北山拉着伯荪说道:“你的衣服被那只恶狗衔着一块油光光的肥肉撞将来,沾了一大块肮脏。”就拉起灰色袍给伯荪看道 :“你看,这不是么!可恶东西,我寻着打它,它一溜烟逃了。”鹣斋皱眉道:“还要多说!快随我们进去吧 。”心里十分烦恼,想今日不该同他来。既已到此,没法了。又咐耳叮嘱了一回,方同进内堂。见韩稚芬已在内,想见过了。稚芬道:“小弟恭候久了。”四人道 :“不敢。弟等因有些事,所以来晚,望勿见怪。”稚芬吩咐设席道:“没有别的客了,就请入席。稚芬推北山首坐,北山亦不谦让,立着不言语。主人敬酒,北山亦不道谢 。呆了脸,睁了眼,总不则声,亦不就座。伯荪等代为着急。鹣斋道 :“北山不甚会客套,既是稚翁请你首坐,恭敬不如从命,坐了吧 。”北山作了一个大大的揖,就坐下,记着昨日伯荪的言语 ,见别人吃,他也吃;别人不吃,他也不吃 。酒至半酣 ,伯荪取枇杷,误落醋碟子 内。北山见了,就举起箸来,亦夹着一只枇杷,放在醋碟子内乱滚。仲玉、鹈斋看了,又好气,又要笑,只得勉强忍住,北山尚不觉着。正是:穷途落魄,忽逢青眼怜才;年少登科,别有红鸾入命。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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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师傅怜才成美事 进士衣锦得荣归
话说荀北山正夹了枇杷,在醋碟子内乱滚,鹣斋、仲玉捏着一把汗。韩稚芬手里举起酒杯,与燕楼笑江南风景,讲得兴头,幸不曾看见。停了一回,稚芬有些酒意,对北山说道:“仆见足下,非等闲之辈。现在时事艰难,朝廷求才若渴。望足下深自磨励,异日直上青云 ,鹏程万里,上报阍阖,下立门庭,方不负士君子读书十年所志呢 。”伯荪等个个着急,不知北山回出什么话来?只见北山噘了嘴,俯首沉思了一回,不慌不忙答道:“功名富贵,鄙人观之,若浮云耳。大丈夫修己以俟命,患不能自立,不患不达。且所谓达者,固与俗人有异。有君子之达,有小人之达。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此君子之达也。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此小人之达也。老先生高见以为何如?”稚芬改容起敬道 :“足下果然器识不凡,不愧龚师傅见重 。”此时伯荪等齐放下了心。只见稚芬问伯荪道:“北山兄今年贵庚?”伯荪道 :“十九岁。”稚芬道 :“悬弧之庆,在于何月?”伯荪转问北山,北山早抢说道:“七月二十八日酉时生的。”稚芬记在心里。
坐一回,主客各散了。北山与鹣斋、仲玉同车,伯荪与燕楼同车,回烂面胡衕来。半途中,伯荪与燕楼说道 :“上席的 时候,万分着急。到后来韩公对他说几句话,嘴里不好说,心里止不住的乱跳,不知他要说出什么来,那就罢了。谁知他回答几句尚可,却也奇怪,不像他说的。”燕楼道:“可见福至心灵。”伯荪将枇杷的事说了道 :“幸而稚芬未见 。”燕楼大笑。
到了会馆,北山脱下衣服,交还伯荪。伯荪在灯下细看,那件马褂略有酒痕 ,夹袍子的下半截 ,果见有一大块油亮亮的渍子。无可如何,也就罢了。北山回房,将稚芬席上的言语想了一回,又细想自己回答的话,觉得句句是好,就快活起来。又想道:观察公既赏识了我,为何不提及亲事,却问我年庚、生日,到后又不说什么了,莫不是年纪不相配么?这样看来,十分有八分的不成了。又转念道:或者因我在席,不好说明。可恨我在外几年,不晓得人家定亲是怎么的。又恨道:伯荪、仲玉,惶恐是我的朋友,不给我说几句好话,我要去问他们,时时被他们抢白。咳,朋友是靠不住的。心中似辘轳一般,上牀想了又想:有时似可以巴望得成,自笑一回;有时觉得不能成了,心中发躁起来 ,枕褥上似有针刺的一般 。掀开了被坐起来,那灯影昏昏沉沉,半明半灭。听院中正打二更,叹了一口气,重又睡下,左翻右覆,胡思乱想,直到窗上放光始朦胧睡着。
且说燕楼次日上衙门去 ,午后出来,经过棉花二条胡衕,拜龚师傅。龚师傅亦系常熟人,本是世家大族。父惶庵公,做过太子太保体仁阁大学士。自己三十岁中了状元 ,兼叨父荫,不二十年,升做户部尚书,毓庆宫授读。赏用紫缰,紫禁城骑马,算得尊荣第一,富贵无双。龚师傅却不骄傲 ,爱才若渴,待同乡人尤极周到,有一长可取 ,无不提拔 。北山曾见过两次,颇有怜惜之情。在燕楼、仲玉面前,屡次嘱托,督率北山用功。那日燕楼去拜,适上朝未回,门上辞了。燕楼道 :“少 爷可在家?”门上回道:“大少爷在家。”燕楼走进大门,经过会客厅,一直至书房,见蓉庵在内,捏着一管笔 ,正在抄写。
家人报道 :“齐大人到了。”蓉庵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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