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德莱尔使法国浪漫主义恢复了青春。他深入到浪漫主义曾经探索过的未知世界的底层,在那里唤醒了一个精灵,这精灵日后被称作象征主义。虽然有人将其戏称为“阿尔卡之龙”,暗寓子虚乌有之义,但是在波德莱尔之后,人们始终在进行着不懈的努力,试图给予明确的界定,至少也要勾画出大致的轮廓。尤其是1886年之后的那一批自称为象征派的诗人们,公开申明:“夏尔·波德莱尔应该被视为目前这场运动(指象征主义运动——笔者注)的真正先行者。”于是,文学的观察者们,无论是将象征主义断定为追求理念,还是规定为探索梦境,还是归结为暗示通感手法的运用,甚至简单地概括为反传统的精神,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波德莱尔,试图从他那里掘出最初的泉水。应该说,波德莱尔不负众望,他在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然而这是一座向内伸展的桥梁,直通向浪漫主义的最隐秘的深处,连浪漫派诗人都不曾意识或不曾挖到的深处。
有论者说:“象征主义就在浪漫主义的核心之中。”它曾在拉马丁、雨果、维尼等人的某些诗篇中透出过消息,曾在杰拉尔·奈瓦尔的梦幻中放出过异彩,更曾在德国浪漫派诗人如诺瓦利斯的追求中化作可望而不可即的“蓝色花”。然而,处在浪漫主义核心中的象征主义毕竟还只是“潜在可能的”,“为了重获真正的象征的诗,还必须有更多的东西:一种新的感觉方式,真正地返回内心,这曾经使德国浪漫派达到灵魂的更为隐秘的层面。因此,需要有新的发现,为此,简单的心的直觉就不够了,必须再加上对我们的本性的极限所进行的深入的分析”。所以,诗人要“真正地返回内心”,就不能满足于原始的感情抒发或倾泻,而将情绪的震颤升华为精神的活动,进行纯粹的甚至抽象的思索,也就是“分析”。这种分析,在波德莱尔做起来,就是肯定了人的内心所固有的矛盾和冲突,即:“在每一个人身上,时时刻刻都并存着两种要求,一个向着上帝,一个向着撒旦。”他发现并且深刻地感觉到,高尚与卑劣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无意识和向上的憧憬有着同样紧迫的要求。这种深刻的感觉,马赛尔·莱蒙将其界定为“对于精神生活的整体性的意识”,并且认为这是波德莱尔有意识地寻求解决人的内心矛盾冲突的途径,也就是他要“到未知世界之底去发现新奇”,与已知的现实世界的丑恶相对立的“新奇”。这“新奇”天上有,地下有,梦中亦有,要紧的是离开这个世界,哪怕片刻也好。他的所谓“人造天堂”其实是有意识地促成一种梦境,起因于鸦片,起因于酒,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创造一个人能够加以引导的梦境。“象征主义首先是梦进入文学”。波德莱尔也曾指出:“梦既分离瓦解,也创造新奇。”他有一首诗叫作《巴黎的梦》,极鲜明生动地再现了他在灵魂深处所进行的冒险;他通过这首诗直接叩击读者的潜意识的大门,剥露出“生活的超自然的一面”。请试读之:
一
这一片可怖的风光,
从未经世人的俗眼,
朦胧遥远,它的形象
今晨又令我醺醺然。
奇迹啊布满了睡眼!
受怪异的冲动摆布,
我从这些景致里面,
剪除不规则的植物,
我像画家恃才傲物,
面对着自己的画稿,
品味大理石、水、金属
组成的醉人的单调。
楼梯拱廊的巴别塔,
成了座无尽的宫殿,
静池飞湍纷纷跌下,
粗糙或磨光的金盘;
还有沉甸甸的瀑布,
犹如一张张水晶之帘,
悬挂在金属的绝壁,
灿烂辉煌,令人目眩。
不是树,是廊柱根根,
把沉睡的池塘环萦,
中间有高大的水神,
如女人般临泉照影。
伸展的水面蓝英英,
堤上岸边红绿相间,
流过千万里的路程,
向着那世界的边缘。
那是宝石见所未见,
是神奇的流水,也是
明晃晃的巨大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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