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巨大的黑乎乎的山丘,在倒闭了的大华煤矿股份有限公司的矿区内,在主井和斜井的废墟上,悠悠然地耸立起来。
这是幸存下来的田家铺人为民国九年大灾难的死难者们建造的巨坟。田家铺镇上的每一个人——不管男女老幼,无论乡民、窑民,不分有钱的、还是没有钱的,全参加了这项造坟的浩大工程。主事的自然是德高望重的田家二老爷田东阳。田二老爷命人从大青山上开出三百八十多车石料,先围着主井和斜井砌起了一圈阴森森的围墙,尔后,又叫人们往里埋石头、埋砖瓦、埋大华公司遗弃下来的、无法在庄稼地里派用场的钢梁、铁柱、破机器。田二老爷和田家铺的人原来是想用黄土造这座坟的,可由于长时间的开矿,矿区内铺上了厚厚的煤矸石,掘地三尺也见不到黄土了,他们只好就近从斜井旁边的矸子山上取来一车车、一筐筐矸石碴代替黄土。矸子山因此被拦腰削平了。
据后来——民国二十五年的《宁阳新志》记载:造坟工程历时七十三天,参加造坟者共计一万三千八百五十二人。连宁阳县知事张赫然也专程冒着炎炎烈日从县城里跑来,为这座大坟上了几锹土。据说,宁阳镇守使张贵新原也准备来略表一下歉疚之意的,后来终于没来,愤怒到极点的田家铺人声称:张贵新只要敢来,他们就把他活剥了,祭奠坟里的死难者!
高耸的大坟前立起了一座牌楼一般高大的碑,碑文是田二老爷苦苦思索了五六个夜晚后写就的。二老爷在碑文中论证了田家铺这块土地久远的历史和古老的光荣,历数了办矿的罪恶及祸国殃民的铁的事实,褒扬了前清贡生胡德龙和英勇举义的田家铺窑民的忠烈行为,谆谆告诫后人,要他们牢牢记住此灾此难、此仇此恨,直至永远!
于是,一个关于矿井和土地的悲壮故事,一段震惊中华民国的惨烈历史,一个新世纪的梦想被深深埋葬了。于是,那些躁动不安的生命,那些惊天动地的喧嚣,那些血火凝聚成的沉重的日子,全都合乎情理地变成了这么一座山丘也似的坟茔。
这座坟茔在田家铺人的面前是高大的,在当地同样被称之为坟的土包包面前是出众的,田家铺镇也因此更加出名了,田家铺人也因此更值得骄傲了!只要一提起大坟子,谁能不想起田家铺呢?然而,在我们这个广袤的世界里,在我们这颗旋转的星球上,在我们这个星球周围的浩渺无际的天体中,它是渺小的,就像一粒尘土一样地渺小。它的存在与否并不像固执的田家铺人想象得那么重要。它的存在既没有加重历史本身的分量,也没有加重我们这颗星球的分量,历史依然在发展,星球依然在运行,天体依然在旋转……
大坟建起后的第八天——一个阴霾灰暗的早晨,德高望重的田二老爷因操劳过度、身心交瘁,溘然长逝了。时年六十二岁。
田二老爷临死前头脑很清醒,神态很安详,他身后垫着两床被子,仰坐在床上,扯着一个个田家长者的手,叨叨唠唠说了许多。他要田家族中的人们以仁义治家、以宽厚待人,再也不要把胡、田两家的仇杀之风传给后世了。他讲了胡贡爷许多好话,说贡爷为人仗义、正直豪爽,说胡家和田家一样,都是庄户人,庄户人的根本就是伺弄好脚下的土地……
二老爷那当儿不像是要永别人世,倒像要出一趟远门似的,谁也没想到二老爷会死……
然而,二老爷竟死了!
田氏家族的长辈们为田二老爷操办了葬礼。葬礼之隆重,为田家铺几十年所少见。不但田家族人参加了送丧,胡家族人以及千余名重归土地的杂姓窑民们也参加了送丧的队伍。
十天以后,田氏家族又推出二老爷的远房兄弟田东勤为新族长……
这一年七月,酝酿已久的直皖战争终于爆发了,不过,战场并没有摆在段祺瑞设想的河南境内。由于吴佩孚统领的直军迅速沿京津、京汉线北上,皖军被迫在京郊高碑店、杨村一带和直军决战。七月八日,段祺瑞在北京召集全体阁员及军政人员百余人举行特别会议,下令罢免吴佩孚第三师师长职。九日,段祺瑞改组欧战参战军为“中华定国军”,自任总司令,讨伐曹锟、吴佩孚。同日,曹锟、吴佩孚也在保定组成“讨逆军”,准备兵分东、西两路,对皖军发起进攻。十二、十三日,直、奉两系通电倒段。十四日,直皖战争正式爆发。十八日,皖军全线崩溃。十九日,不可一世的段祺瑞被迫通电下野。直系操纵的北京政府遂下令解散皖系安福国会,通缉安福首脑。
也是在这一年九月,宁阳镇守使张贵新被北京政府免职,三县绅商和李四麻子终于借直皖战争和窑民战争,把这个“屠夫旅长”逐出了宁阳地面。在张贵新离开宁阳时,田家铺的窑民曾赶往车站追杀,可由于阴差阳错,没能追上;结果,留下了一条仇恨的伏线,导致了十二年后的又一场血案……
岁月在一年年流逝着,大坟在一年年增高着。这大坟仿佛不是一堆来自深深地下的、无生命的废弃物,而是一个有生命的巨人。
它的生命是田家铺人赋予的。每逢五月二十一日,绝大部分的田家铺人都要放弃手头的活计,赶到大坟前,为它添土。从第二年开始,大坟的坟坡上出现了一圈圈新土,有人在新土上栽上了树,使这座黑乌乌的大坟也有了丛丛点点的青绿。逢到祭日,大坟前便是一片人头、一片袅袅的青烟,成千上万名前来烧纸、上坟的人,又把那尘世的喧嚣带到了坟前,那情景常常使祭奠者们情不自禁地回想起民国九年的那个危难的时刻。
大坟一年年地增高着,一年年地扩张着,到后来,几乎大半个坟山都覆满了来自田间地头的黄土,它的面目越来越模糊了。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躺在矿井的废墟上,依伴着温顺的大运河,依伴着失却了咆哮力的古黄河,默默地接受它的创造者们祭奠和眼泪……
后来,人们发现,这大坟前总是冒烟,不是祭日,也时不时地显出缕缕白烟。人们以为是地下死于灾难的窑工们显灵了,纷纷去烧香磕头。烧香磕头也不顶事,坟前的白烟还是冒,继而,人们又发现,他们脚下的这块土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变得温热起来,一年四季都像被炉火烤过似的。
他们将这事报告了官府。
民国十三年春天,省城里来了一拨人,带着一些田家铺人从来没见过的仪器,对大坟周围发热的土地进行了勘察,得出结论说:民国九年的那场地下大火至今未熄,整个田家铺地下的煤层已经燃着。据一位矿务专家最保守的估计:四千三百万吨优质煤已经化为了灰烬……
是年,因严重失职而被官府抓捕的原大华公司总矿师王天俊病死于狱中。也就是在这一年,原大华公司协理陈向宇集资三百万,在天津创办“振华煤矿股份有限公司”,自任董事长兼总经理。
陈向宇于公司开张之日,在法租界寓所对报界发表谈话云:
本总经理任职于已故李公之大华公司六载有余,实可谓饱经风霜,历尽磨难,然而,也因此深知办矿之奥秘,经营之经验。故本公司对事业之前途充满信心……
民国十五年,逃到大青山拉杆子做土匪的五百余名窑民,在其杆首王东岭的带领下,频繁活动。他们两次在夜间闯入宁阳县城抢劫店铺,绑架肉票,搞得宁阳境内的绅耆老爷们日夜提心吊胆,坐卧不宁。李四麻子的官兵几次剿杀也不奏效,杆匪们反而越闹越凶。后来,绅耆老爷们发现了一个秘密:这帮杆匪虽说四处骚扰,杀人放火,可从不问津田家铺镇。于是乎,他们请出田家铺田氏家族的族长田东勤上山说合,请求王东岭出山离境。
王东岭和众杆匪们用大碗酒、大块肉招待了田家族长田东勤,但却拒绝出山离境。
王东岭借着酒意,拍桌子骂道:
“日他娘!大爷们哪也不去,给个总统也不当,就他娘的当山大王了!就他娘的在这儿扎根了!大爷们这辈子吃定宁阳城了!日他娘,当初……”
这个昔日的窑工又提起了当初,提起了民国九年的那场大灾难,提起了那场受了骗、上了当,被宁阳绅商、被李四麻子出卖了的窑民战争……
次年三月,王东岭杆匪的活动区域扩大到津浦铁路沿线,人数也增到八百之众。三月二十八日早晨,王氏杆匪五百三十余人拦截北伐军军火列车,被沿线北伐军部队围歼,王东岭身中三枪被击毙于津浦线的一个小火车站的道口上……
民国二十年冬天,记忆力极好的两个田家铺人在山东峄县一个远离都市的小村庄里,找到隐名埋姓十二年的原宁阳镇守使张贵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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