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说的对,他是个可怜人,自幼没有可以亲信的人,只有在这佛堂里,对着菩萨说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些往事不期然都浮到眼前。
为了江山社稷、为了清平盛世,他甘愿做皇帝手下的一颗棋子。
机关算尽,任人摆布,直到如今,成了一枚不折不扣的弃子。
这半生犯下的杀孽,该遭的报应,都该由他一人承担。若是终报于爱人身上,将何其残忍?
如果江河可以倒流,一切可以重来,他愿意洗掉满手鲜血,永戒杀生,从此参经礼佛,终身茹素,为她多行善事,修积福德。只盼她平平安安,一生常伴左右,长相长守。
“愿我从此,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眼见窗外天色越发暗淡,萼绿馆那边忙碌了整整半天,也没有音信。
水溶僵硬的手指拨弄着念珠,额上全是细汗,一颗豆大的汗珠滑过他棱角分明的乌鬓,越发衬得眉如松墨,唇若丹漆。
“大喜啊,王爷大喜!”从堂外奔进来一名侍女,笑的满脸开花,叩头道,“恭喜王爷,太医让奴婢来传话,夫人诞下了一名小世子……”
水溶浑身一震,还有些发懵,隔了会儿才回过神来:“她呢?她怎么样了?”
那侍女也半天才反应上来,扑哧一笑,拿手掩着嘴道:“母子平安,夫人只是虚弱了些,太医说好好保养身子,别在月子里落下病根。”
不等她说完,水溶已经快步奔出去。掀开萼绿馆的帐帘,喜气盈盈的道贺声响成一片,众人忙赶上来给他行礼。几名产婆正在给婴儿洗身,慌乱中,用条藕荷色的薄衾被裹好,紫鹃将孩子接过,一边逗弄着一边笑,道:“这下可好了,是个好漂亮的男孩儿。”
水溶接过襁褓,疼惜地看了好一阵儿,那藕荷色的薄被中,探出一张小小的面孔,只有他拳头般大小,软乎乎的脸蛋像是润开的绯霞,虽不满月,就已能看出生得清秀水灵。
黛玉从昏睡中转醒,有人在肩头拍了拍,她才换了口气,虚弱的睁开眼:“孩子还好么?”
“很好,”水溶将襁褓抱给她看,在她耳畔吹着气,安抚道,“睡着了,是个漂亮的儿子,来日必定是个更标致的人物。”
黛玉点头,苍白的面颊上泪痕纵横,眼中闪出欣慰。
水溶伸手揽了她,埋首在她的颈间,竟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一片欢笑声中,有人提议道:“不如趁着吉利,给世子爷取个好名儿吧。”
听见那人的话,水溶抚着怀中婴孩玉琢般的小脸,似有些失神,想了一刻,仿佛是自言自语道:“叫……念远吧。”
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肆拾六
坐不过片刻,便听见帘栊轻响,几重烟罗绛幔都被卷起。紧接着衣声窸窣,有人穿过槅门,转过屏风,微光中刻出一前一后,两个模糊的轮廓。
黛玉本靠在枕上,隔着帘子,看见了那两人,挣扎着想要起身。
水溶从袖底伸出一只手,不动声色按住了她。
守在门口的几个婢女,默然往后退了步,罗氏扶着老太妃,款款走到近前,向着水溶深深一福,嫣然笑道:“恭喜王爷,恭喜妹妹,娘才听到消息,就坐不住了,说什么都要过来看看。”
太妃含笑道:“林丫头,你受苦了。”
黛玉才要起身行礼,罗氏忙扶住她:“你现下身子虚弱,躺着就是了,我叫人熬些鸡汤,好好给你补补。”
紫鹃将孩子抱过来给她们看,藕荷色的小被中,一张小脸红扑扑的,睡得正香。老太妃乍见到这个期盼已久的孙子,又惊又喜,想伸出手去摸一摸软软的脸蛋,又怕自己手重,惊醒了他。
“老天有眼啊,也不知前世修了怎样的福分,得先王这般看顾,终于有继了。”
罗氏立在她身畔,浅笑道:“孩子的名字起了么?”
水溶点头道:“起了,叫念远。”
“念远,”太妃默默想了阵儿,“念以为继,远则通达,是个好名字。”
“可不是呢,这名字真雅……”罗氏叹了声,怀中的婴儿已经醒了,一双眼骨碌碌四处张望着,那张不足盈掌的小脸,也顿时鲜活起来。她望着臂弯里,眼中透出难以捉摸的光,不知为何,已到喉头的话却哽住了。
不足弥月的孩子,抱久了愈见沉重,被面上绣着“百字图“的花样儿,石榴缠枝,是极好的寓意,织金被角下缀着长长的黄色丝绦,随着她每一次牵动,都轻轻晃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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