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拎着那一小桶灵芝浴足水走的,照着原路,不消须臾就返至长白山鹤翁那处茅庐中。此时鹤翁已醒,正挨在榻上继续读着昨日与鲧留下的那本杂谈书册。与鲧见鹤翁的榻边以及茅庐中央那张台子上头都摆着果品,想必是那几只猢狲又来过了、送的这些个瓜果。
鹤翁见与鲧来了,便抬头,将那册书放下。他也不便起身,只是注目着客人进门来,见与鲧放下了手中的一只木桶在他榻前,再见他揭开了桶盖,一阵芝香溢出。鹤翁闻这味闻得舒服,可又见这一汪水来历不明似的,便问:“这水?”与鲧便答:“放心吧,这不是煮得的。我这两日找着了一只灵芝,‘请’它泡了些泡脚水给我,你拿这水来浸一下你的伤足,不知有没有效。那灵芝是难见的丹芝,这水应该对你的伤处多少有些效用的。”
鹤翁一听,原是一株丹芝的浴足水,便也安下心来,起身坐于榻边,将双足放下,浸于水中,顿觉一阵侵肌沁骨的舒服,伤处的痛苦像是立时都叫这水给驱赶得不见影儿了。与鲧见鹤翁满面放松的神色,也就放心了,起身道:“鹤翁,你先浸着,我先回去了。”一边说着一边已走至门前,鹤翁这才由舒服劲儿中回过神来,一见他人都快走出门了,就冲着与鲧的背影嚷着:“哎?你,你倒是来了也说会儿话啊,这么急着是要去哪里?喂!”
与鲧出了门。待回到客栈时才是巳时三刻,比离开之前与这小芝说好的巳正一刻还要早上二刻钟。这小芝见他竟提前回来了,开心得挨到他身旁,挂在他胳膊上就不肯下来。与鲧费了好大劲才把这贴身的人给扯了下来,果然是小娃娃的脸,变起脸来比翻书还快。之前还为误会他又要上山去采它族类炖汤一事不给他好脸色看呢,这会儿粘在他身上就不肯下来了,也是拿它没法子。
不巧,这时候厢房门又被人敲响了。与鲧去开门,见门外头站着一名小二,这小二身后头还有一中年汉子。小二道:“与相公,这人是刘村的采芝人刘福,他刚来我们柜台处说昨日有个人去他家找他,他家婆子今日跟他说的,他就来我们这儿找人了,我家掌柜的说定是您昨日去找他的,就让我把他引上来了。”
与鲧这才想起有这么一件事,朝身后头一瞅,那小芝正躲在自己后头,简直是贴着自己地那么躲着,一手还挎在自己手肘里。与鲧想着本来要找这有经验的寻芝人来验一验这芝是雄是雌的,可这会儿该是不需要验证了,这芝蠢得可以,昨日傍晚于澡桶里头亲口讲了它是株雄的,虽然后头马上又矢口否认,可在他看来那都是些掩耳偷铃般的话罢了。这芝也不知那日月精华都给它补在了哪里,生得乖觉可人,一副机灵样貌,可简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呆成了这样,料想它也是讲不出什么谎话来诳人的。
与鲧转回头去,给了这刘福跑腿钱,让他回去吧,说自己已不需要找他看灵芝了,这趟麻烦了他过来,无以补偿,那这些零碎钱就望他收下,跟着便家去吧。那刘福今儿早上一回来家里时,就被他家婆娘心急火燎地讲述了一通昨儿个有个多么多么凶狠的人上家里来,说得他也是一身的汗,放下了行囊便朝这处奔来了,一见眼前这人,也是一吓。哪知这神煞一般的人竟要支于自己跑腿钱,他就不敢收下,忙推回去,说不打紧,他直接家去便是了。可与鲧非要他收着,那他便收下了,跟着就回他村上去了。
这刘福与小二都走后,与鲧回头,讲:“别躲了,人都走了。”这芝这才冒出头来,虽然也不晓得与鲧怎的忽然有了好心,不叫人来验它了,可那个有经验的采芝人到底是已经走了,它也不像之前那人还在这儿时地那么害怕了。它挨着与鲧,仰头看他,讲:“好吧好吧,我交待,我是雄株,你别再找人来验我了,我怕见着他们。你炖我便炖吧,可千万照我昨儿在洗澡的时候跟你讲的话,别……别忘了买酒。”与鲧见这芝一副可怜见的样儿,还正仰着头呢喃软语着地求自己,这角度将好,看得他胸中像正有根细小的绒羽在挠着他的心,有些许话不明地痒痒的,移不开眼去。许久,他讲:“好。”
跟着,他便带着这小芝出门去了。先是带着它在街上转着,也发现它果然是株雄的,因为看它天性就不喜看那些脂粉钗环,而是爱看些像是打马象棋、选官图、斗叶等等这类的玩艺儿。不过,在与鲧看来,都是些小孩子玩艺,他也只是陪着,并没有多少兴致像瑞草一样去拿起来左瞧右看的。这株芝看见实在喜欢的,就会紧攥在手里,然后看着与鲧,与鲧晓得它是想买下来,便会支付铜子儿把那样小物件给买下。
就这么一路,杂七杂八的买了不少,到最后索性还买了个素色包袱,将这些杂物全放入包袱内,系好挎在肩上。到了晌午时分,二人去了元春楼。真是叫了一桌子的菜肴,这小芝像是在吃它有生之年的最后一餐似的,好不贪心,林林总总叫了十几样,什么红姜末水晶脍、酥鲊脯、蟹黄馅儿包子、炉烤手剥笋、麻饮细粉、滴酥等等,与鲧也没阻止它。最后菜上齐了,它也没那么大胃口,只每样都吃了两、三口,便也饱了。
与鲧是不太吃,只是陪着它吃两口、喝两口,否则干坐在对面也有些怪异。两人用毕,这一桌子菜还像是原样一般,与鲧结账时,多打赏了这酒楼小二一些,叫这小二将菜端出去,拨到街边乞丐们的那些豁口碗里,他再给了些铜子,买了这家的十几只馒头叫那小二一并送出去于那些乞丐配菜吃。
与鲧和这小芝出了这酒楼门后,他问这芝:“晚上是还住在这潜邑呢,还是想去往别处,好到别的城邑也看看。”小芝断想不到与鲧还肯带它到别的人类城邑游赏一番,不禁笑逐颜开,只管腻着他,还带了些讨好。与鲧见这没出息的,斜了它一眼,便带着它回百里亭客栈收拾东西去了。
第 10 章
与鲧与这小芝返回客栈中后,见也没什么需收拾的,所有行李也只得仍置于榻上的那两身浆洗过的衣裳。与鲧就将这两身衣裳卷了放进之前买的那只素色包袱中,挎着包袱就下了楼去,于柜台跟前将住店以及杂务的一些账目都给结清了,与掌柜的道了别,领着他“舍弟”就走了出这客栈。
本是想雇辆马车带着这小芝去游玩一番,也好沿途看看各邑的风土人情,可想着这处潜邑本就是座小城,它周边的其他城邑也是极小的,若是想一路乘着马车去到大些、繁华些的城,可得要半月、一月余,倒不如先带它去最繁华的城——京都骊城,也好叫这只土包子见识见识,别成日价像个半点世面也没看过的,见着什么都要稀奇上一番。
于是他便领着这小芝朝他常走去缩地成寸的那片郊野而去。这芝跟着他,心生疑惑,问:“与鲧,你不是要带我去其他城邑玩的吗?怎么倒不像是要往其他城中走的样子,反倒愈见荒凉了?”与鲧知它定是没将自己往好的地方想,定是在想着自己要做什么将它引至郊外野地里或“轻薄”或炖煮的“不轨”之事,他也没甚好气,斜低下头,瞥它一眼,讲:“跟着走便是了,还没到吃你的时候。等我要吃你时,自然会告诉你。”
两人行至野外,与鲧扯这小芝入怀,跟它讲:“瑞草,你将眼睛闭起来,待到我叫你睁眼时你方可睁开,知道吗?”小芝点点头,就将眼睛闭了起来,与鲧还有些不放心,便将它那颗头颅压向自己胸口,叫它动弹不得,亦张望不得。跟着才动用了术力。
待到这小芝听与鲧叫自己睁开眼时,它亦觉察到他摁着自己的手掌也同时松开了,在双目紧闭的这段光景里,它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但它毕竟也是灵物,周围气象瞬息变幻万千、似斗转星移过了一番的感知还是有的,它晓得与鲧该是动用过了什么法力。这会儿,它听到了示意,才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果见周遭景致已大不相同,虽都是荒郊野外,却已是一处不同的荒郊野外,那树那草都明显不同了。
跟着,见与鲧已迈开步子走了,它也顾不得问他之前都做了些什么,只忙不迭地要跟着他走。可刚走两步,就觉得有些眩晕,踉跄了一下,朝与鲧的背跌了过去。与鲧用背抵住它,转了身过来将它扶住,心里想:早料想这类大法要是也用在这种小灵物身上,是够叫它们受的,可没想到是这般难以耐受。思及此,他还有些后悔,早晓得就不这么急赶着地要带它来见大世面,这会儿,一停当下来,它睁了眼静立着不动时倒没什么,可迈开步子一行走,即刻见晕。
见它晕得连眼都不爱睁开了,只管在他臂弯里头躺着,他便索性席地而坐,将这芝抱了过来,正经叫它躺会儿、歇息着。想也是,少顷间,千里江山已于足下虚过,这道行浅的哪有不耳晕目眩的道理,不够二、三千年的道行,还真不宜用此大法。
可怜这芝晕着晕着,竟睡了过去,也可怜与鲧,本来是难得发的一片好心,想叫这灵芝快些见到更多好玩有趣的东西,这会儿,竟成了一张摆在野地里的床榻,抱着这株芝,叫它好生睡了将近一个时辰。一面抱着这芝,与鲧就一面自我抱怨,怨自己这是何苦来哉,做什么要揽事来劳累自己。这芝睡了多久,他也就怨了自己多久。
等这株芝抖动着眼帘,渐渐转醒之后,与鲧就见它像是傻了一般地盯着自己,一句话也不讲。他心中竟忽地有些惶惶,问道:“瑞草?是不是睡傻了?还记不记得我?”可这问了后,也不见这芝应答,他竟有些慌了,本是让这芝半躺在自己臂弯中睡的,可这下子也顾不得它一个时辰前还晕得要紧,便将它倏地竖了过来、坐于自己盘起的双腿间,认真问道:“瑞草!你可还认得我是谁?”瑞草这会儿算是真醒过来了,之前那会儿醒了也还是在发愣,眼下也不晓得面前这人这般惊慌做什么,自己也不过就是发了会儿愣罢了,多数时候睡醒了后不都会愣上一会儿的吗?它答:“记得呢,与鲧嘛。你别慌呀。”与鲧见它答了,这才放下心来,讲:“你还晕不晕了?”这芝讲:“不晕了。”他便起身带着它走,心里一面还想着:以后是再都不带着这小芝弄什么缩地成寸了,着实吓人。
走了一会儿,他转身问这小芝:“你可走得?要我背你吗?”这芝心里是很想他背自己,可多少有些扭捏,一副口将言而嗫嚅的样子,断续道:“算了,不用了。我自己能走。”可与鲧还是弓下了身,实在也是怕这芝走走就会因体力不支而一头栽进草丛里,还是自己背负着它妥当些,便执意要背它。而这株小芝又实在抵御不了这宽肩厚背的诱惑,有他驮负着,可比自己走来得舒服多了,就最终还是趴了上去。
跟着,与鲧就带着这芝入了骊城。这骊城中有一条跨城而过的河名为泾渭河,此河以南建有三座宫殿——长悠宫、未泱宫与棠宫,前两座是由前朝皇帝所建,天下易主后,新主亦是建都于这骊城,将前朝皇帝的宫殿改建了后又改了殿名,接着新主又兴土木建了那第三座——棠宫。南来北往的人只要朝泾渭河那儿一看,那河宽水急,低头能见滔滔河水、滚滚东去,抬头就可见轩昂的宫宇,无不感叹这河是天下龙脉、这宫室是天子居所,这城也是有着天子脚下的繁华气派。
一进这城,与鲧就明显感到背上那芝“骚动”了起来。他也不能由着它这么不知轻重,它那个头晕的症状才刚见好,也只是伏在自己背上才一直没什么事,可万一放它下来走动,要是又走两步就又栽倒了就麻烦了。麻烦来麻烦去地还不是终究麻烦的自己,而他是此天地间最怕麻烦的,于是他按捺住了它,不准它挺直了背、搭着两个手肘在自己肩上四处张望,讲:“你给我趴回去,今日先找客栈入住,休息一晚上,明日再出来玩。”这小芝就趴了回去,虽然还想左右看看,可是又不敢违逆与鲧的话,只得将头搭在他一侧肩上,然后只靠着眼珠子尽可能地左右转动看着这城中繁华。与鲧也是晓得它那些细微动作的,暗地里吁了一声,倒也没多加制止。
与鲧背着他“舍弟”在泾渭河北畔下游的繁荣昌盛区域里找了一间最富丽堂皇的客栈落脚,那客栈叫盈袖庄。与鲧要的厢房还是天字一号,这家客栈里头的上等上房只得三间,一字排开分别为天字一号、天字二号与天字三号,规格大小与那气派都是相仿,真真是家中极殷富之人才能住得起。其实,就与鲧与他“舍弟”二人住店,倒用不上这等宽敞的厢房,可他本身每回来这人世间都是不爱委屈自己,回回吃穿用度都是不凡,都要最上等的,反正每回钱财方面都不劳他费心思,都是“手到捻来”。
还有一个,本来出门在外,应是小心为上,最应谨小慎微着的事就是财不可露白。可之于与鲧,他不去打家劫舍、找人麻烦就已是在做一桩好事了,倒是哪还有什么匪类敢打他的主意,兴许他们心思刚动了动,就已被他送去灰飞烟灭了,他那一身的神煞气势也不是白长的。
与鲧这回是头一回在眼下这个朝代入住天字一号房,多少有些感叹这个朝代工匠的营造本事比起前朝的或是再前朝的要高绝上不少。这以“天字”打头的厢房内本就自带小间,正间与里侧小间中有一花墙子,是薄板雕花的隔墙,花墙上有拱门。正间的南边有一长条的凭栏,可倚坐其上,凭栏上方有一排窗,窗棂格子是木制雕花的,窗棂格子中夹的那层窗纸还是用花麻碾出的白油纸,遮风挡雨不说,还极透亮。虽不开窗是见不着窗外景致,可至少一进这厢房,连窗子也还未支开,就已能觉得很敞亮。
正间的圆台上有一铜制香炉,炉上的铜罩子上的眼儿里升起的炉烟极细,时断时续,怕是这会儿炉内沉香已尽。跟着与鲧上来的那名小二,这会儿正殷勤地要去取那香炉,说是要将里头的灰给掸尽,再添新香,去去就来。倒被与鲧止住了,说是只管拿出去,勿拿回来了,他不惯闻这味道。想也是,好好的一间厢房若都是充斥了这异味,可真叫他难受死了,他都闻惯了他“舍弟”身上自带的香气,哪还能弃这上好的芝香不闻,反而转投那人手制出的沉香呢。
这小二到底也是这京都最上等的客栈中的小二,会见人眼色行事,应了声便拿着这香炉出去了,出门前还将南面儿凭栏上的那一排窗给推开通风,并未多余地问什么是否嫌弃这款香的味道、又或是要否换一款香上来。
待这小二退了去之后,与鲧背上那“舍弟”便又开始不安分极了,那看着就没几两肉的庇股扭呀扭地非要挣脱与鲧箍着它双腿的两条臂弯,被与鲧反手一掌拍在了庇股上,训道:“你今日给我安分点。”它庇股不敢扭了,就趴到与鲧耳边:“你放我下来看看嘛。窗子开了,我好像见着河了,由这头望出去,好像能看到之前我们见过的那宫室,那房子好大。”与鲧道:“那我放你下来,你不许瞎跑,只能慢慢走,晓得吗?别又栽了,到时又得麻烦我!”这小芝忙点头,嘻笑着说:“晓得晓得。”
第 11 章
与鲧将这芝放下,它脚一着了地,就想像支箭般倏地蹿去窗边,也好好生赏一番这窗外的景。这些“天字”打头的上等上房都是在第三层楼,际高而望,自有情怀。好在这芝是个长了记性的,晓得背后有与鲧的一双眼在盯着,这刚疾迈开的步子就又缓了下来,僵硬地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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